本文作者:湖北蔡
若是那天早上,妈妈医院,那我还有一次见到他的机会,在见到他的时候我还会幸福地叫他一声外公。
印象中的外公是不善言谈、却极有威望的人。他擅长做别人的思想工作。村里如有人吵架、闹矛盾,只要他出面解围,大家都能接受,心悦诚服。他具体从事什么工作,我至今不甚清晰,只知道他在村里做事,他家里有很多纪念品,都是他当年参加会议活动,参加各种建设获赠的搪瓷碗和笔记本。小时候,我总是在他家门口看他扛着农具远去的背影,他在忙好了田沟地头的事情后,还要安排时间去村里开会,前前后后,忙忙碌碌,从不停息,无一刻倦怠。
我倒还记得,在村里建新校舍的时候,看到过他。他穿一身那个时代特有的制服,戴着蓝色的帽子,像赵本山在小品里农民的扮相,不过没有油腔滑调,而是瘦弱和愁容满面。他在那里做事。恰巧,那天爸爸挑一担稻谷在学校门口的轧米房加工,带我去到那里。我一人进了学校操场,不经意间,正好看到外公在几间未完工的教室间和人谈话,双手背在身后、形容枯槁,我一面希望他看到我,一面又怕被他看到。终于,他还是看到了我,我和他打招呼,他问我怎么一个人来这里?我回他,是和爸爸一起来的。他叮嘱我不要乱跑。他在忙完学校工作后回家,我仍站在一棵大树下,站在那里看着他,他没走多远,又回过头来和我说话。让我和爸爸说,他要赶着回去就没过去打招呼。然后,我见他调转身,沿着回村的路往家里走着,寒风里,他身影消瘦。我那会儿肯定是带着高兴的心情,飞奔到爸爸身边告诉他,我刚才看到外公了。
应该也是在这一年,那会儿我在外婆家小住,将回家前,外公在饭桌上郑重地和我说,过几日他要来我家附近修路,到时候他会带我到那里玩,并让我记住和妈妈说,他说,你妈总说我不去你家,那天我就去你家吃饭。过后,还问我记得住吗?我说,记得的。
回家和妈妈说及此事,直到几日后,吃过早饭的光景,他径直来到家门口,妈妈那会儿或是正在晾晒衣服,或是与人饭后闲谈。看到外公,她惊得出神,连忙问,怎么在这会儿过来?吃了早饭没有啊?外公笑眯眯地回她,吃过早饭来的。然后,他和妈妈说,可能孩子没和你说吧?妈妈回他,说过的,她心想外公几乎不在我家吃饭的,就没放心上。然后,外公告诉妈妈,他答应要带我一起去玩,这会儿就去。妈妈舍不得让外公走,拉住不放,让外公坐一会儿,或是吃点东西再走。直到外公说,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修路,做完事,中午一定来家里吃饭。她才稍稍放松了手,一再叮嘱,中午一定要来家里吃饭。
我跟着外公走了,妈妈又从屋后跟过来,在后面大喊,中午一定要外公到屋吃饭呢,不能跟着去外婆家。
忘了我们是怎样就到了目的地,出村口前的路,我几乎每日走过,那天大概会因外公在前面带着,而显得格外不同。那一刻该是绿叶阴浓,阳光明媚灿烂,我该是脚步轻快,村里的人该是在门口和我们打招呼,就像做梦一样,中间所有细节都可以省略,一里左右的路,在记忆里没有经过时间,也没有跨过距离,好像就这样直达他做事的地方。只隐约记得,在过村口石桥下坡路时,我和他说,爸爸自行车在这里骑得很快,我的心快要飞了。下一处坡路,就是外公工作的地方了。我看着他用手推车装沙土送到马路凹槽处填压。整理平整后,又去下一处,路边有一口水塘。我和他说起隔壁村的大卡车有一次在这里翻车掉进去了,我来看过……没一会儿的工夫,就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了,我们就回去了。
那天,妈妈特地杀了一只鸡,外公只喝了几口汤。妈妈把鸡腿夹给他,他不接,劝着劝着,他就发脾气,执意把鸡腿夹到我的碗里,我不肯接,他就坚持放回碗去。印象中,妈妈急得直哭。外公用碗盛了半碗鸡汤,是半碗……妈妈怎么劝,他都执拗地拒绝,我心想鸡肉这么好吃,外公怎么会不爱吃呢?如今到了将鸡腿留给孩子吃的年纪,我或是能了解万分之一。
那天后来,他去了哪里?我又在哪里?没有记忆。我们一起在堂屋吃饭,阳光的脚步渐渐移出了堂屋,这是我脑海里,与这天有关的最后几帧画面。
年秋冬,去念书后不久,我得了腮腺炎。那时,农村医疗条件落后,村里赤脚医生也治不好,隔壁左右的邻居倒是说有这样、那样的偏方。我试着喝了各种草药,还记得有天晚上,妈妈还带我去门后,照老人说的方法,我躲在门后,妈妈在我耳边,敲着平日给猪挽糠的葫芦瓢,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寄希望神灵会垂怜我,帮我们消灾,只是也不见好。直到后来,我们又听说另外一个偏方说,外婆村附近村子有位老奶奶可以治这个。
一个清晨,爸妈带我去外婆家。记忆中的那个清冷的初冬很温暖。
外婆知道我们要来,早早做好了一桌饭菜。外公那天早上和我们一起吃早餐,热气腾腾的景象。他怕我受凉,还很细心地去关上大门。屋里很黑,他说,过一眨眼的时间,就会亮堂起来了。从屋顶明瓦上穿透下来的光,像是三道光柱,细尘在光圈圈里飞舞。菜有点辣,外公倒了一碗浅浅的热水,把菜放在碗里洗去辣子后,再夹给我。
吃完,外公又叮嘱妈妈赶紧带我去隔壁村老奶奶家,我还记得外公和妈妈说,你往什么方向走,去到哪个村,在哪一排第几间屋就是了,不晓得的话,就问一下别人,说找哪个奶奶,都认识她的。
跨过田间沟渠,没一会儿,我们就到了。老奶奶还未醒,爸爸看下手表,快九点时分,敲开门,老奶奶出来了。她一边听爸妈说我的病情。一边打开她家鸡笼,里面出来仅有的一只肥大的老母鸡。说明来意后,她带我们回她阴暗的卧室。点了一盏青油灯,在她暗黑的屋里。取出一根灯草,灯芯烧起来后,她拿起来凑到我耳边,待她在我耳后找一根筋后,她用又厚又黑的指甲连着火星掐下去。然后换另外一只耳朵……,记忆中好像很痛。出来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泪流满面。
再后来,医院做手术。术前,外公和外婆来看过我,他看着我,拉着我的手说,要好好休息。没一会儿,他和外婆出去了,我看到他拉妈妈出去说话。几分钟后,他又回病房和我们告别。
旧历新年过完没多久,医院。直到有一天清晨,医院,她早早起来,也早早叫起我。妈妈说,今天外公要动手术,中午就不回来了,中午,你和姐姐到奶奶家吃饭。
我和她说,医院看外公。
她说,今天是星期一,过几天放假了。我带你去。
大概是她看我很想去,就劝我,反正没有几天,星期天学校放假了,我们再一起去。
妈妈要赶路,像照护小孩一样待我,格外慎重,她帮我穿衣服,虽然那时我已可以自己穿衣服了。她暖暖的双手抱起我,麻利地用她的手指帮我扣好衣扣,我自然地先后将左右脚放进裤管里,待穿好衣裤后,她又帮着整理。
她没一会儿又问我,是不是不想上学?她担心缺课会耽误学习。
我没有哭闹,只是和她说缺一天课没事,晚上同村的同学回来,我会去问老师布置的作业,也会把作业写好。
天色麻麻亮,偶有早起的鸟儿在屋前屋后的空中飞过,留下一串清亮的鸣叫轻扣着清晨微寒的天空。
我不过是小孩子的好奇,想去看看他,想去看看医院。
终究,她还是没有同意带我去,我只好去了学校,心里盼着快点到星期天。
我们最后都等到了那个周末,如果他也等到那个周末,那么在周日的上午,医院看他,在看到他时,我会和他说我们来时的故事:我和姐姐应该是坐在爸爸自行车横梁上,妈妈斜坐在自行车的后座。
我和姐姐都穿着旧历新年的衣服,我们都把双手扶在自行车的龙头上,像是去街上。迎着早春的清风,自行车一路轻快,还没有来得及爬上树梢的太阳,将嫩弱的柔光照到我们的身上,我们还有心情欣赏路边的不知名的花草沾满露珠……
想像中有无数次,我就站在他病床前,他靠在床头,盖着雪白的床单。就好像我无数次站在他面前一样,他精神矍铄,一边忙着和人说事情,一边有条不紊地抽出长满老茧的手,过来抚摩我的头。我能看到他满面的微笑,他脸上一圈一圈的笑纹,像投入石子的湖面,和平时并没有两样;我能看到他,那浓浓的两道眉毛,乌黑浓密;我能看到,他常常在做事时候眉心紧锁,留下了刀刻般的皱纹;我能看到,他的眼睛,曾多少次和蔼地看着我;我能看到,他时常穿的蓝色中山装,在中山装上衣下摆的口袋里面,好像早就准备好了糖块,随时可以掏出一块塞给我;我能看到,他拿出装大公鸡香烟透明的塑料烟盒,他的右手从里面掏出一根香烟来,拿起一头,在左手的大拇指指盖上,磕三下、五下,然后放在嘴边叼着,然后,再从口袋摸出一盒火柴,火柴盒里火柴摆放整齐,他从里面掏出一根红头火柴,擦亮、点燃,香烟滋滋燃起,火柴梗在空中划着,直到熄灭;我能看到,蓝色的烟雾,在他吐纳间升腾、幻化,直至消散。
外公是极其细致的人,他的火柴盒里的火柴头,不论是红色的还是黑色的,都是朝一头摆放着,严密整齐。
就是这样细致的人,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就在这天,他的生命将走到终点。
大概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我们正在上数学课。先是远远听到凄厉的哭声,哭声慢慢靠近,悲痛欲绝,同学们起身望向窗外。哭声沿着村上的泥土路蜿蜒到学校教室的屋后,像是往外婆村里去。我们还以为是哪家在移坟,我心里还在骂是哪个女人哭得这么可怕。那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凄苦的哭声。
老师上课都停下来了,同学们都挤到窗口望着窗外发生的一切。路上零落的几个人,三三两两,一个板车,红色的棉被,一个女人扶着车,又像是趴在板车边上嚎啕大哭。那床棉被,和我盖的几乎一样。我的棉被怎么去到别人家里了?那一刻,我应该要联想到早一两周前,在一个上午的光景,爸妈和我说,将这医院用,那一刻,我的心是开心和温暖的啊,像这一刻,觉得它代我去到外公的身边了,陪着他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下午放学,我和姐姐一起回家,姐姐先去赤脚医生那里拿药。我就站在外面等她。等到她出来的时候,我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外公死了,刚才在路上哭的那个女人是妈妈。
我怎么能想明白呢?外公怎么可能会死?星期天我还要去看他呢,那个哭得死去活来的女人怎么可能是妈妈呢?我刚才还骂过她。那一刻,我正站在妈妈刚才哭得瘫软的路边。
天色就要黑下来,我们跑回家未见妈妈,姐姐就带我往外婆家里赶。
我们穿过村后的小树林,走以前去外婆家的田间小路。在过一条小水沟的时,姐姐突然停下来,她害怕路上的一条蛇,它已经被人打死,谁那么有闲心还把它盘成一圈。我们就改道走靠山的小路,树林乌黑,绕了好大一圈,总算摸到外婆家门口了。
天色已经很暗。外婆家大门紧闭,我敲开门,开门的是外婆,她看到我,就握住我的双手,一边幽幽哭泣一边告诉我,外公走了。我木讷地接受着这一切,余光瞥见小姨从厨房出来过堂屋去杂物间,脸上没有表情。外婆牵我去她的卧室,还未跨过门槛,我就看到雕花的床铺全拆不见,显得空荡了,他生前的卧室,此时已经改成吊唁他的简易灵堂。从医院回来后,外公就坐在卧室靠窗户的位置。他的座位是一把残破的靠椅,他就坐在这个弃置在杂物间的椅子上,熟睡一般。靠椅的一只脚应是被蚁虫蛀断了,下面叠放着两块残破的砖头垫着,他左手边的位置,以前的衣柜也搬了出去。这时,那天所有不好的感觉才踏踏实实兑现了。所有人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他都不闻不顾。
挨着卧室门口和窗户间,长长的条凳上坐了几个年纪大的老人,卧室窗台下的桌子也搬出了。妈妈在外公面前,隔着几十公分的距离跪着,在外公生前床铺前放置踏板的位置,以前挨着踏板会有一个木架子,木架子上有一个大箱子,靠着墙,墙上有一幅画,画面上有一只猫,玩线团的小猫,让我怕了很久。木箱子挨着外公给我取冰糖的衣柜,冰糖以前就藏在衣柜的暗格里面的。如今全不见了。妈妈不停地烧纸,她一边抽泣,一边和人说,手术成功了,哪晓得会这样?红肿的双眼里,映着面前火盆里窜得老高的火光,她低声哭着叫我过去,我麻木地陪着她跪在那里。
我一边看看他,一边看看跪在他面前的妈妈。只是懵懂的想弄明白,外公死了,死是什么意思,他真的看不到我了么?他会去哪?找孙悟空能不能带他回来?去哪里能找到孙悟空?
我从她哭诉中,断断续续地听到,在手术成功后,大家都在准备开罐头庆祝。没过多久,他大出血……,后来,他和妈妈说,汶,我好过不得(非常难受的意思),后来,医生开始过来抢救,……,后来,……
就这样,他离开了我们。
妈妈在外公面前烧纸钱的时候,我似一次又一次听到,外公像鸟一样,给幼鸟编织一个挡风避雨的家,也不管外面是风吹日晒雨淋,也不论其中有多少艰辛,他总是能想办法将食物从外面叼回来,再一口又一口送给鸟巢里待哺的幼崽。
出殡那天,从未见流泪的小姨,眼泪恣肆。小姨后来告诉我们,她一开始也想哭,看到几个姨妈哭得那么厉害,家里忙前忙后那么多事都要人手,她就强忍着,直到那天,所有堆积的悲痛才顺着她决堤的双眼奔涌而出,伴随着她悲痛欲绝的哭号。生死离别的现场直叫日月无光,山河倾颓,又如何不让人撕心裂肺?
头七,二七,三七,五七,总七。
他再也没有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过,像是他常年在外不歇的劳作;他已离开,他离开我们的那天也离我们越来越远。
再也不见,他喂我吃东西,拢起嘴巴吹发烫的饭;再也不见,他小心翼翼从热水瓶倒水,给我洗菜上的辣子;再也不见,他在春节前为做豆酱忙前忙后的样子;再也吃不到,他做的焦麦、豆粑;再也不见,他端午节去厨房拿菜刀砍冰糖的背影;再也不见,他抽烟的时升腾的烟雾;再也不闻,他喝汤时的一声轻叹;再也听不到,他清晨时分清微的鼾声;再也看不到,他菜园里种的黄瓜,藤蔓围得像迷宫一样壮观的景象;也再没有机会,和他一起在路边修路了……
他像是静止的画面,永存在那些记忆里;而我们被时光掠走,离他越来越远。
他亲手植下的桑枣树,还和早前一样,枝叶繁茂;门前小沟,他用玻璃瓶堆砌成墙,还像往常一样。如果再往前几年,我就在这个小沟里面跑来跑去,欢快无比。当阳光照过来,我在沟里看酒瓶折射七彩的太阳光。
从他房顶明瓦透过来的阳光还像往常一样圆,在堂屋的墙壁和地面上移动……
他捆的每个柴垛都像是一个艺术品,每丢进灶堂一个柴垛,都像是在焚烧一个艺术品。在他过世后,也不知是哪一年的哪一天,小姨说,这是外公留给我们的最后一个柴垛。我们谁没有想过将它留存,直至焚烧殆尽,像是他早已了却的人生。而就这些再平淡无奇的细节,竟是我多年后一再回味的记忆。
后来我们多次试着拼贴他生命最后一天的情形,那天,外公一天没有吃饭,爸爸和姨父陪着他,妈妈和姨妈医院,二姨收到电报后,从武汉赶回来。五姨正在待产。我们在学校里念书,午后,他盖着我曾盖过的红色被子从遥远的镇上回来,一路陪着他的,鞭炮不绝,纸钱如雪,哭声幽咽,灰色天空,冰冷成铁……
多年以后,我才敢和妈妈说起我当时的感受。那时在课堂上听到窗外哭喊声,自己内心的抵触,和心底隐约不安。
我们从不计较他从事什么工作,也不问他在如何的世道,只要他在就好;若没有了他,我们好似从他的世界逃离,过着末世的生活。从没有他的那一天起,每多活一天,都是苟活。
大概是在他过世一年、两年后,一个明媚的上午,二姨说梦到了外公,外公告诉她,他在那边做事,要核查很多人事资料,眼睛生疼。梦里,他告诉我们,历史是从前往后写,他在那边查对人事,是从后往前查,他现在查到董必武了,往前还有好多人要查,……
他像是又开始了他新的生活。我也是从那时起,知道中国历史上有董必武这么一位大英雄。我们像是打听到了他最新的消息。好像又得到了启发,好好过现世的生活。像他在时一样,做好每件事,过好每一天。
那时,我像是听人说,外公在来生将会成为一只鸟。于是,总和人问,来生是从哪一天算起?也有说从死掉这天开始算的。后来,我总在屋前屋后,上学路上,到处观察,希望能看到由外公幻化成的鸟,希望他能在天空中获得尘世间罕缺的自由;希望他再没有 的病痛愁苦;希望他能躲开猎人的枪火。总觉得他能看到我,也觉得我们能再遇到他。
大概是念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我随同学去村里广播站搬东西,外公以前修路时使用过的手推车歪歪斜斜地躺在院墙的一角。同学上去踢了一脚。我只是默默看着它,脑海里,外公带我出去修路的画面,细细密密地铺陈开。他在忙忙碌碌的修路,我蹲在路边一处玩着,然后换到另外一处玩,像他修补好一处路面,就换到下一处路面。他时不时和我说一句话,叮嘱不要跑到路中间,不要把身上弄脏了……一直到中午时分。
念初中的时候,我们班的美术老师,我忘记了他的名字,他踏进教室门口的一刻,我以为是外公来了。姐姐后来也转学过来,她也是说像,我时不时会碰到他,静静在一边看着他,像是看到熟悉又陌生的外公。
上高中的时候,我们家搬到县城,城区的饮水是取自水库。而那个水库就是外公那一辈的人,出人力挑建而成的。我感觉外公他仍然活着,他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活在我们生活的每天里,未曾离开。平实倔强,毫不妥协,不屈不挠地将生命蔓延,千年万年。
妈妈像是一直在思念着外公,总说在梦里见到外公的情景,梦醒后总是不尽的遗憾。记得,有一次爸妈去找一个神仙,回来,爸爸和我们说,好灵,和真的一样。在报了生辰八字后,神仙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像外公一样说着话,妈妈记得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沙哑的和外公一模一样,病后初愈似地,他问妈妈找他有什么事?然后,妈妈跪在那里哭着和他说话,问他在那边过的好吗?
久别后,最重要的一句说话,应该就是这句。就像此刻,如果他想到我,也会问我一句,你过得好吗?
前两年的一天,和妈妈聊天说起外公去世这件事时,我问妈妈,医院回来,经过学校那条路回来是绕远,那为什么走那条路?我原以为妈妈会告诉我,那是一条大路,是外公生前参与建设的,最后让他走一走、看一看他生前工作过的地方。而妈妈告诉我的是,镇上到外婆家只有一条小路,沒有大路,走不了板车。
沉默许久,妈妈说,那天早上,要是带你去看看外公该多好啊,在他活着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