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宿,吾乡亦称找宿或着宿,音xiǔ。
上世纪中叶至七十年代,一般人家住房都很紧张,尤其是我们矿山小镇,每趟平房住4家,每家一间半,二十几平方米。其中一间做卧室,半间做厨房,至于客厅、书房什么的,几乎都没听说过。如此,每家人口却不少。那时还未提倡计划生育,人们的幸福指数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不分男女,一窝一窝的仄居一处,蔚为壮观。
想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家住在粮站前那趟白灰房里,这趟房从东往西数,分别是老杨家、老孙家、老刘家和我们家。我家把西头。怎么说呢?如果不怕饶舌的话,老杨家是9口人,老孙家是7口人,老刘家是6口人,我家是7口人。除了我家,上述三家都有女孩(我家也曾有过两个女孩,但都不幸夭折了),平时还好,无论吃饭还是睡觉,一家人挤在一铺火炕上,用一句成语来说,就是其乐融融。但如果谁家来了亲戚、朋友,如果需要留宿下来,事情就难办得多。那时,镇上虽然也有招待所,但几乎不对外,百姓人家很难被招待一宿。
对了,那时亲戚(包括客人)也不叫亲戚,而叫“且”:
程四子,你家来且了,今晚到我家挤一宿吧!
就这样。
记忆中,我是经常去谁家“挤一宿”的。
老刘家紧挨我家,且是亲属关系(他家孩子刘波的表姐是我大嫂,刘波亦是我同学,老孙家的孙朋也是我同学),当然是首选。其次是老孙家、老杨家——但也不一定,得看当日对方家的人口情况,如果正好有出门或上夜班的才更合适。去着宿,一般也是派家中的小孩子,以免占用对方更多资源。着宿也是有一定讲究的,比如起码要把握好时间,要尽量带自己家的被褥、枕头,如果没有多余的也要听从人家的安排,至于洗漱则是必须的,尤其手脚。你总不能在外边跑一天而将臭脚丫子伸进人家的被窝吧!还有,就是第二天一定不要赖床,要尽量不动声色地早起,将被褥叠好,悄悄离去。如果人家留你一起吃早餐,即便不是客气,也千万不要真就坐到桌边大快朵颐起来。相反,你家来且了,倒是可以把好东西分享一些过来,以示谢意。
我之所以啰唆这些,其实已是常识,邻里间自然会彼此遵守。
事实上,每家的被褥都很有限。
我就是经常钻刘波或孙朋的被窝。反之亦然。
记得一次在刘波家,我、刘波,刘波二姐、大姐,刘叔刘婶,我们已经按照如此顺序,从炕梢排到炕头。睡前,刘波二姐还矫正了我和刘波的睡姿,说是要面向右边侧卧,那样才不会压着心脏,也能减少胃酸的倒流。于是,我转过身面向她家的炕柜,刘波面向我的后背。当我们刚要适应这般健康而美好的睡姿渐入佳境时,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敢情,刘波的哥哥刘斌乘坐晚车从下乡的青年点回来了。于是我们不得不起来,重新调整位次——刘斌像一座大山一样卧到了我的前面。我们不仅睡意全无,还热烈地询问刘斌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情况,问他在农村累不,苦不。
刘斌说,你吃过猪肉罐头吧?我说当然,我还见过猪跑呢!
刘斌说,有个知青从家里带回去一个猪肉罐头,大家你一口他一口很快就吃完了,等轮到他,就只有一个空空的罐头盒了。咋办?
我说,用温水涮涮喝汤。
刘斌说,喝完了汤呢?
扔了呗。
不是,而是又传给下一个没吃到的知青,让他把罐头盒翻过来舔舔!
炕上的人都乐了。
我不大信。我觉得刘斌是在耍幽默。
粮站前白房四家中,老孙家有三个女孩,总是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所以去他家着宿,我会尽量减少些,而是愿意绕过他家去老杨家。我这样说,当然不是指老杨家就比老孙家卫生差,何况老杨家也有一个勤快的女孩。我要说的是:老杨家把东头,距离胡同有一段空间,是他家的菜园。有一年,粮站砌围墙,身为学校校长的杨叔就和粮站说好,要了很多砖石,然后在他家的房头接了一间屋——毕竟他家人口多,且孩子陆续都长大了。总之,这间屋盖好,不仅改善了他们自家的居住条件,也成全了我们其他三家,仿佛我们这趟房有了自己的招待所一样,而且是免费的。
此后,只要家里来了且,我们都愿意去老杨家着宿。甚至不来且,我们也经常往他家跑——确切地说是往他家后接的这间屋子跑。杨叔开明,从不拒绝。校长嘛,我们都是他的学生哩。
住杨叔家的招待所,自然就只有我们这些半大小子了,没有家长,没有女孩,也就没有了矜持。如果是夏天,溽热难耐的夜晚,我们完全可以脱掉背心,只穿一条裤衩,把前后窗户打开,不仅让凉爽的风穿过,亦可闻着菜园里弥漫过来的清香,甚至可以从后窗跳出去,在后园里摘黄瓜和西红柿吃。如此这般,持续到八十年代,我们每家都有哥哥或姐姐陆续到外地参加工作,乃至结婚,而搬离了老家。我们各家的居住条件也有了改善。
年,我和刘波决定复读一年。临近中考阶段,一向重视子女教育的刘波家,就在房后接了一个小偏厦,从厨房可以拉门直接进去,上炕。这,当然是专供刘波自己学习的空间。但如前所述,我和刘波既是同学,玩伴,也是亲戚,虽然我不如他学习成绩好,可也不是一个坏学生。所以有些时候,我们还是可以打着“先进带后进,一齐同进步”的旗号或幌子,在他的小屋里,一边复习功课,一边谈论班上的女同学。
有时动静大了,刘婶就会拉开屋门,委婉地说:
这么小的屋子难为程四子了。
我心里当然知道话里有话,嘴上却答:
没事,婶。为了学习,我们什么困难都能克服……
随后,一脸打鸡血的样子。
现在想来,刘波家的偏厦真是没有白盖。那年七月,刘波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县重点高中,是我们那届同学唯一一个正式考上的学生(有的是借读或旁听)。后来,更是一路攀升上了大学。我呢,不说也罢。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原创稿件,未经允许严禁转载
作者:程远
文字编辑:肖雅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