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安迪·沃霍尔”正在北京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展出,展览进行之际,一系列导览直播向大众分享了关于安迪·沃霍尔不同的解读视角。其中,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教授、北京大学电影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戴锦华以“叩访当代艺术开启的时刻”为题,讲述了对于安迪·沃霍尔的理解。
安迪·沃霍尔(年-年)无穷的复制:揭秘当代艺术安迪·沃霍尔确实是当代艺术的一个时刻,而当代艺术的出现构成了文化史和艺术史的时刻,但是它并不是一个开启时刻,因为早在安迪·沃霍尔震惊纽约,震动美国,震动全世界之前,当代艺术已然开启。比如杜尚、毕加索、达利,他们开启当代艺术的时刻,大都是在19、20世纪之交或者20世纪之初20世纪前半叶,如果说早在安迪·沃霍尔之前,现代艺术已然被开启,那么为什么是安迪·沃霍尔成为了一个“地标性”的人物?
我想说,安迪·沃霍尔的时刻是一个揭秘的时刻,他把已然发生的当代艺术仍然小心翼翼地隐藏在艺术的光环之下的、尽可能去保护和抚慰社会公众、关于艺术想象的那些伪装全部撕碎了,炸碎了,烧光了。他把现代社会当中艺术的某一种真实和当代艺术的某一种特异性,赤裸裸地展现在了我们的面前。所以我说安迪·沃霍尔是这样的一个时刻。
安迪·沃霍尔所开启的时代的关键词,毫无疑问是复制。复制这种事实和我们关于艺术的一个基本想象相悖逆,因为艺术的基本想象是原创、是原创力,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一无二。而复制不仅仅是对原创性的彻底否认和亵渎,而且是充分地暴露了复制行为自身背后的一个现代社会、现代历史的最重要的社会事实,就是工业化、机械、技术、资本、金钱、市场以及媚俗。安迪·沃霍尔最知名的作品,大概就是《玛丽莲·梦露》,在印刷的时候以不同的分色处理,由于印刷的时候出现套色错版,而产生各种各样不同的玛丽莲·梦露的照片,一个无穷无尽的复制、变奏。
《玛丽莲·梦露》更具有代表性的一组作品是《坎贝尔罐头》。有过美国生活经验或者到美国旅游的朋友,大概会知道坎贝尔罐头在美国的日常生活、在美国的日常消费当中所占的位置,进入任何一个大型超市,你很容易看到无数的坎贝尔罐头,它就是一个现成即食的汤罐头。当然同样有名的、代表着安迪·沃霍尔复制行为的就是可口可乐。各种可口可乐形象的无穷复制。可口可乐和坎贝尔罐头似乎比玛丽莲·梦露更容易让我们理解到安迪·沃霍尔的作品的某一种特征,就是充分地日常、充分地大众、充分地非艺术。
安迪·沃霍尔只是把一个已然存在的事实透露出来。他是一个曝光和显影者,这是一个曝光和显影的时刻。为什么这样说?大家肯定知道,19世纪20世纪之交若干重要的技术发明之一是摄影术的发明,然后我们出现了照相机,我们出现了电影、摄放机器,我们诞生了摄影艺术和电影艺术,而摄影艺术、电影艺术长时间在传统艺术观念中无法自我证明,为什么?因为他们难于通过作品的独一无二性,与作品的原创和原出作品的原作的唯一性来印证自己的艺术品格。而安迪·沃霍尔把这个曾经潜藏在新技术发明,潜藏在摄影术和照相术当中历史转折的时刻,曝光在了艺术场域,曝光在了艺术现场,曝光在了美术馆空间这样一个场域之中。
《坎贝尔罐头》思想家本雅明在20世纪的前半叶撰写了《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它已经向我们表明我们正在进入一个机械复制时代。曾经在传统艺术当中,艺术家原创,艺术家原作的独一无二性已然被这样的一个新的技术发明、技术改变所抹除。本雅明的作品当中也提出了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叫灵氛或者叫氛围。原作本身是顶着光环的,但是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则使这个灵氛无限消散。我们讲到安迪·沃霍尔的复制的时候,我们同时会意识到另外一个重要的理论事实:艺术作品非但不是原作,非但不是独一无二的,非但不是不可替代的,它甚至成为了某一种拟象。法国理论家鲍德里亚曾经告诉我们,拟像是其当代文化的一个最主要的特质,是当代文化作品的一个基本的特质,这个特质是什么?就是没有原作的复制品,每一个都是复制品。安迪·沃霍尔不光无穷复制了坎贝尔罐头,不光无穷复制了玛丽莲·梦露,他复制的那个东西本身不是原作,他复制的那个东西本身已经是工业制品。这个正是曾经隐藏在摄影术和电影艺术和当代艺术背后的谜底。
《神话》系列流沙之中的坚固真实我们行走在“成为安迪·沃霍尔”展览大厅的时候,我多少能够理解感到愤怒的朋友,是因为他一点都不崇高,他一点都不携带着我们似乎本能地体认的美感,我们很难遇到那种我们渴望沉浸在艺术当中获得的美的启示,是因为安迪·沃霍尔的作品,同时真实地向我们展示了一个20世纪的历史时刻,这个时刻我们把它称之为“媚俗”。
“成为安迪·沃霍尔”展览现场如果我们查查英文字典,媚俗就是Kitsch,它的原意就是批量生产机械复制。这才是我想跟大家分享的一个安迪·沃霍尔的时刻。这个时刻来自于在现代历史过程当中,资产阶级通过暴力的非暴力的革命,通过经济、政治革命,终于推翻了僧侣、贵族和皇权所联合统治的这个世界,他们占领了这个世界,成为了主宰者。但是在漫长的现代历史当中,布尔乔亚们始终没有取得自己文化的自信,他们一直在贵族的趣味、生活,对现代革命之前的田园世界的无穷崇拜和向往之中。这样的一个现代社会统治阶级和统治文化,不能自我确认的事实,造就了一个非常扭曲的心理状态。这个心理状态,一方面表现在他们一直想模仿贵族趣味。其中包含张扬艺术的超越性:艺术是缪斯的召唤,艺术是诗神的迷狂,艺术是天才们的不可掌控的这样的一种创造。而另外一方面,他们又必须小心翼翼地藏起现代社会、资本主义社会从确立那天起,就一直延续不断推进的一个过程,即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形象、具象的艺术,色彩,线条,稳固的画框,稳定的审美形态,在一个不断地碎裂当中变成沙粒化,我们不断地跟着文化的流沙在流逝。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就是一切都变为商品。金钱是这个资本主义世界的唯一度量,可是这两个事实都被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而安迪·沃霍尔作为一个揭秘者,足够地赤裸和无耻,他不断地声称我爱钱,我一生都致力于、都献身于去赚钱。
展览现场,银色的地面和座椅,向远处延伸的巨大的展陈空间。《美元符号》也是安迪·沃霍尔非常有代表性的作品,某种意义上说,二战之后美国霸权的确立,非常真切地表现在世界上的一切都被美元化,尤其是在金本位被取消之后,我们所有的食物生产,所有的劳动,所有的血汗,最后都是以某种方式折合为美元来确立它的价值。而安迪·沃霍尔赤裸地把这个美元的logo变成了一个他的作品。同时他毫不掩饰他爱钱,他要赚钱。安迪·沃霍尔所揭秘出来是一个当代艺术与市场、与资本、与工业、与技术的这种无间的连接。从表面上看起来,安迪·沃霍尔是肆意妄为的,是桀骜不驯的,是极具挑战性和冒犯性的。但是在我看起来,他并不是以他的冒犯挑衅、反抗,而标识他那个时刻的,为什么这样说?是因为他挑战冒犯的对象,其实早已经是朽坏了的尸体,他根本不是艺术的真实。相反,他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流沙之中坚固的真实,这个坚固的真实就是资本的主导,市场的主导,一切烟消云散,坚固的东西都在烟消云散,而一切东西都变成可卖的、可衡量的。
沃霍尔的自拍:颠覆与确认最后,我想跟大家分享的是安迪·沃霍尔著名的自拍。它不光是一个自拍,重要的是它的印制技术。你从某一个角度看,这幅自拍的照片是泛蓝光的,你从另外一个角度说,它整个的形象是银色的,泛着那种金属的光泽和质感的。
安迪·沃霍尔自拍,截屏自UCCA×抖音直播导览传统的艺术家也会有自己的自画像,但是揭秘之后的当代艺术市场、当代艺术场域、当代艺术空间当中的艺术家,同时应该是自我形象的经营者。他们的形象成为了他们的品牌,成为引领人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