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清明赴广西扫墓时,老兵晓斌给我讲了这个故事。
年谅山战役,我军某部二连向昆峰高地攻击时遇到了敌军顽强的抵抗。对方占据地形优势全面俯攻,高射机枪、轻机枪、冲锋枪形成密集交叉的火力网,自上而下倾斜而来。山上的乔木、灌树丛像收麦子一样被子弹疯狂“割”倒,枝叶横飞,像散碎的纸片飘飞在硝烟弥漫的阵地上。
二连连续3次攻击受阻,连长负伤,负责冲锋的排长牺牲了。战士们眼睛发红,来不及修整便再次愤怒地发起第4次高地突击,嗷嗷的叫杀竟压过了枪声——喊声中明显透着咬碎满口钢牙的意味!
6班长梁辉像拉不住的公牛,高呼“为排长报仇”,箭步冲在最前面。这时,敌方炮兵阵地进行炮火支援,密集的炮弹呼啸着袭来,正落在梁辉身前。一排炮弹炸响,山坡卷起泥土、碎枝、飞石,连同浓密的硝烟,构成了一道拦阻进攻的高高幕墙。
当时跟随其后、被落下十几米远的小李亲眼目睹了那一幕:梁班长来不及卧倒,不长眼的炮弹直接就在他脚下炸开。烟幕散去,而梁辉却不见了,原地只留下了一个大大的弹坑。小李冲上去,跳进弹坑,用手在烧焦的土里疯狂地刨了起来——除了弹片什么都没有,连骨头都没扒到!小李有点震惊,哭喊着“班长”,一时手足无措。突然,他看到在距弹坑5米左右的一颗被炸断了的棕树上溅满了血迹,而一根树枝上竟还挂着一块巴掌大血糊糊的肉和粘连着的军衣碎片。
战斗还在继续,枪声阵阵,炮声轰隆。容不得多想,小李随即从挎包里掏出一盒罐头,用砍刀撬开,倒掉里面的午餐肉,用军衣碎片托起梁辉仅存的“遗体”,小心翼翼地装进罐头盒里。他双手捧着罐头盒,再小心翼翼地请进挎包,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然后,脱兔一般的小李嘶吼“为班长报仇”,随战友们一起再次冲向敌人占据的高地……
昆峰高地战斗最终胜利,时任二连干事的晓斌从小李手中接过了罐头盒。战后,二连被中央军委授予“尖刀英雄连”称号,追记梁辉同志一等功。
年5月,部队开始处理烈士的善后事宜,也派人来到了梁辉的家,晓斌随行。老屋一派萧索,稀疏的篱笆围成的小院已破败不堪,三间房子只有一间土坯瓦房,另外两间则是寒碜的草房,草房的一边山墙倾斜,顶部凹陷,快坍塌的样子。侧边上是猪圈,一头瘦得脊背没有五指宽、两边毛都要掉光的老母猪正哼哼唧唧,眼巴巴地望着来人,时不时地拱几下空空的食槽……
梁妈妈在扫地,不到50岁的她头发已花白,佝偻着背,风霜满面却一脸慈祥……梁爸爸去世得早,仅有的一个孩子在前线牺牲,只剩老妈妈自己孤苦伶仃。值得注意的是,堂屋破旧的门楣上,同时挂着两块牌子:《军属光荣》和《烈属光荣》,一个褪色斑驳,一个崭新明灿。
当梁妈妈得知晓斌与梁辉是同一个连队的,便拉着他的手急切地问:“我家小辉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面相好吗?衣服换了没有?”
面对梁妈妈的问话,晓斌一时语塞,眼睛湿润了,原来准备的安慰话语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他顿了一顿,含泪告诉梁妈妈:“小梁作战非常勇敢,立了战功,走的时候擦净了身子,穿了新军装;他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
随后,他拿出小梁的一等功军功章,郑重地交给梁妈妈。她两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蹭了又蹭,并在一起捧过了军功章。她微微前倾,把奖章贴在脸颊上,好一会儿,又把它紧紧地捂在左边的胸口。许久,梁妈妈慢慢抬起了头,那因操劳、忧伤和思念而浑浊的瞳孔里闪动着泪花。她用衣服袖子擦着眼睛说:“孩子,这,我就放心了。”
晓斌百感交集,再也抑制不住,跪在地上,长长地喊了声:“妈——”
对我讲到最后,晓斌几度哽咽。他坦言,跪地时眼前闪过了很多影像,一幕幕仿佛都在拷问他的谎言:纷飞炮火中跃起冲锋的梁辉,梁辉身边炸响的炮弹,空无一人的弹坑,棕树上挂着的那块血肉和军衣碎片,烈士陵园墓碑下埋放“遗体”的罐头盒……
他问我,如果换作你,你会怎么跟妈她说?
我站在梁辉的墓碑前,看着三炷香燃得正旺,却只能默然。
他接着喃喃自语道:即使是面对半生良心的拷问,但是对妈妈说谎这事我从没后悔过,真没后悔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