罐头记
作者:高建军
习惯成瘾,说不上什么对与不对,俗世中诸多毛病之一种。我常常让人感觉不可理喻,但对我自己而言,只是一些对习惯之事的顺应。比如现在,外面风高尘急,屋子里却阳光正好,如一个罐头瓶子,愈发闷的不行。便顺手拎了茶杯出去,与尘嚣浑然一体,本来也是躲不过的事情,干活既生存。然而不防劲风突袭,新沏的一杯水砰然一地,刚舒了舒腰身的茶叶,在一堆玻璃渣中间,顷刻落花流水。这是第几个了?
偶然风雨惊花落。这种事我早已见多不怪,大不了今夜的茶水不喝便是了。但打扫一地残红时,还是有点婉惜,往事已远的感觉,正如点滴在心。明天必须记着再买一个罐头,让老婆吃了,我又有一个新茶杯。闺女已经出嫁,不在身边了,老婆每次吃罐头的时候,总是留几口,说吃不下,我知道她是装的。并且装作若有所思的模样,然后催促我赶紧吃了。然后我很小心的洗干净这个很易碎的空瓶子,这世上还有什么不碎的东西?恍若故人再来。所以我摔一次茶杯,便买一个罐头,又可以亲眼目睹一次怀旧。毕竟,可以让人直接去怀旧的东西,渐渐不多了。
此时,同伴便又调侃我,你是越来越买不起茶杯了。我也无从解释,就算日子再不富裕,也不至于一个茶杯都买不起。不锈钢的,有机玻璃的,塑料的,我在超市看过很多种茶杯,但还是不由自主的买了罐头。很多时候,我无法算计,过日子总是充满了省俭和开支,有些帐我也不必刻意去算,一些满足总是需要一些麻烦去了却。他怎么可能知道,这个易碎的玻璃瓶里,除了梨苹果桔子山里红,还曾装过些什么呢。那是一瓶子封存了味道的日子。但是,我一时间也说不清楚了。任何东西在心里放置的时间越久,越说不出味道,但我相信,这个空瓶子应该和我一样,曾经感受过一种时间与地点,还有几个时间地点里的人物。
那些年的大雪总是提前封门。罐头瓶里的果实,来不及凋落,就那么在枝头永远的鲜艳着,春天的雨夏天的风秋天的霜,冬天就是这么个罐头瓶子。冬天会发生些什么事呢?其实能温暖我的一些事情大都发生在冬天,因为冬天冷,冷的无事可干。此时,老婆随心所欲的感冒,女儿也凑热闹的咳嗽,我唯一的疗法就是去村口小卖部买个罐头,果然奏效。我想这个本草纲目里可以有记载,清热去火,开胃爽口,关键是心情忽然间开朗了。如清风吹去阴霾,阳光穿过尘埃,面对一树花开,真灵药也。开罐头的仪式也是十分的隆重肃穆,我故意装出十二点分的困难,特别喜欢看老婆急不可耐又提心吊胆的样子,那种满心的崇拜。女儿也闭住了呼吸,不再咳嗽,相信病情已然好了一大半。感冒药是断不可买的,我五爷就是伤在买感冒药的路上,折了一条腿。我拎着两个罐头去探病的时候,他好像有些回光返照,竟然差点吃完了,那么大的两个罐头。然后心满意足的模样,很香甜的睡去了,好像刚从田野里劳作回来,梦里插禾,梦里收麦。冬天的村庄,老人,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治愈。
遗下的空罐头瓶子,在村庄的冬天里,便有了无数的花样,我们家的女人就不再无聊了。柜子上有个鱼缸,是去年冬天的罐头瓶,鱼是今年夏天的,村后的小河里就有。但现在看不到,被冰雪封住了,而这两条还在记忆的夏天游戏,是不是小鱼的幸运呢。旁边是一树山桃或是山杏,粉白色的花开到年底的话,应该有数月的光景。女儿总问我为什么还不长出些桃杏呢,我没告诉她这是塑料的,只对着树说,现在是冬天。女儿便又为栽树的罐头瓶里续水,树下有一株无名的水草是真的,无所谓黄与绿,只是躲过了几场风雪。小花不抓老鼠的时候,就蹲在花前树下痴痴的看鱼,小花是我养的一只猫。碗柜里的风景就不一样了,一些罐头瓶子如待阅的队列,从春到秋,都是我的下酒小莱。这一瓶子黄瓜应该是入味了,看上去比在园子里还要墨绿。那一瓶子蒜瓣也差不多了,差几颗花生米完事儿。散白酒也是罐头瓶子装的,风大雪深日暮的时候,我就把它们摆上炕,唐诗宋词,楚辞晋字汉文章。忽然之间灶里燃过的柴草也古色古香了,这罐头瓶子的前身应该是些什么呢,这么明亮的泥土。
但是,也许往事太多。几个闲着的罐头瓶子,我就摆在窗台上,期待让这个瓶子装下风雨,装下一些颜色,装下不再回归的味道。但是开春了,哪有闲的?倭瓜泡一个瓶子,菠菜泡一个瓶子,把这些种子都安排妥当,我给自己留了一个。和土地厮混,谁不需要雨水?我的茶杯,我渴了。并不是习惯,喜欢而已,方便而已,我渴了,忽然间填充了我所有的人生欲念。
天灾人祸这种事情,不可不在意,也不可太在意。不在意容易惹祸上身,太在意又活着太累。与自然相处,我总是处于某种防范的状态。新冠疫情以来,有过几次囤货的经历,其实是不想有的。跑了十家超市,十一家没有鸡蛋卖,终于在第十二家发现鹌鹑蛋罐头。有些欣喜,总有一些事情逼我想起罐头这个东西。这个密封的东西,又让人想起四季。忽然发现何其相似呀,封城其实已经是一件很古老的事情,封了百草封了年华封了岁月,本草纲目有没有记载,我没读过。其实我们一直在囤货中度日,罐头其实就是个囤货。必须怀疑,祖宗们在抗争中繁衍,繁衍出种种可以的东西,比如罐头。我五爷就是吃完这个死的。比罐头更早的是什么呢?想不出来,枉猜一下,应该是祖宗。每端起这个茶杯,半瓶子岁月,半瓶子喜乐愁苦。半瓶子烟火,半瓶子乡愁,总也凑不满这一瓶子罐头。
密封了时间,躲避了时间。我忽然想起来桃花源记,断断续续背了几句,发现早已忘记的差不多了,象极了一些瓶子里的事情。那个叫陶潜的人,在某个冬天,好像病了一场。他应该梦得见,我在冬天卖了好多罐头,桃的,杏的,李的,葡萄的,凡他能梦见的,我都买过。
其实,在我的最内心,罐头一直是华美的奢侈品,也是我一直要买的理由。承载了太多的往事,在四季之外田野之外游荡。其实就是一个罐头瓶里的心,寄托了瓶子外的心愿好多。虽然好多心愿没有实现,也许在也不能实现,所以这个罐头瓶子,才驻在心里。盛米,泡茶,腌菜,插花……这是我手边的日子,装满了味道。
都是在四季里飘泊。很想把自己做成一枝罐头,里面装满了相伴的人,装满了难忘的事,保质期是一生。
作者:高建军:河北沽源人。当兵,种地,打工。喜欢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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