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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俩好作者马举

哥俩好

作者:马举

永久死了。

在打发永久的事宴上,三三拍打着装永久的棺材号啕大哭:“你个贼狗的,咋说死就死了,你咋死了各自在……你狗的……不是个东西……这是死你的时候啊……你有俩钱了,你高烧马趴的……你再赖也不该往死路上走啊……永久……三哥心上难活死了……永久啊,我那一个炕上滚大的兄弟……你咋难活来……咋就一黑夜要了个命……”

永久媳妇儿春芳本来已经哭干了的眼泪被三三的一番哭诉又给唤醒了,春芳已经哭不出声了,两只眼睛像是两眼泉,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把枕头都打湿了。

永久是死在了戒毒所里的,监控视频显示,死之前,永久正在看一张报纸,忽然就开始抓胸口了,而且是越抓越猛,后来就开始抓墙,蹬腿了。大约两三分钟,隔壁宿舍的一个后生进来,之后戒毒所的管教民警出现,随后医生也来了,永久被抬走了……

紧抢救慢抢救,永久还是没了。

戒毒所医院,在医院的太平房里,永久面色黄黄的,就像睡着了一样,春芳摸了摸永久的凉冰冰的脸,握了握永久攥得死死的手,一下子就瘫坐在了水泥地上。

戒毒所的人把永久发病以及打急救等事情和春芳说了一遍,并把监控录像一遍一遍地放给春芳看。戒毒所的领导和春芳谈话,他们的意思春芳明白,无非是说永久死于急性心梗,这个病要命很快,他们也尽力了。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出过,之前监所也有在押犯人死亡的,家属闹腾一番,来回拉锯,人困马乏都耗不起的时候,也不再理论谁是谁非了,公家出点钱,家属也就被安顿住了。

本家的人都说,春芳啊,放泼闹哇,只有放泼闹才能闹出钱来。

戒毒所的一个领导说了,春芳是永久的配偶,孩子还未成年,他们只和春芳协商。突如其来的事情把春芳打倒了,春芳已经没主意了。在戒毒所给安排的宾馆里,两个漂亮的女民警和春芳作伴。她们俩一口一个嫂子地叫着,一日三餐给春芳端到房间里,劝着春芳吃。春芳哭,她们也跟着流泪,春芳也觉得,这个病,归根结底是永久自己得的,与人家公家没多大关系。再说了,人都死了,要钱有什么用?永久这辈子,就是被钱害的,如果没有人们眼中的所谓“发达”,一家人依然在村里过着刨一爪子,吃一爪子,自给自足的生活,或许,永久就不会一步一步走到死路上……当戒毒所领导提出给春芳母子三十万元抚恤救助金的时候,春芳就在那张协议上签了字。

然后,永久被送回了村里,春芳和本家的弟兄们按照乡俗给永久操办了人生当中最后一场大事。

三三和永久是叔伯弟兄,三三比永久大一岁,从小弟兄两个在奶奶的炕上一起耍大,小子们淘气,在家大人眼皮子底下作害免不了挨笤帚疙瘩,受点皮肉之苦。奶奶好性情,在奶奶家咋作害也行,顶多笑着骂一句:“看这两没头鬼,灰的!”三三和永久就爱在奶奶家,白明黑夜不回家,大人也不管,反倒是眼不见心不烦落得个清净。

三三比永久大一岁,且三三从小就有个当哥的样子,凡事都让着永久,闹起来,永久在三三面前也有几分胡搅蛮缠不说理的样儿,闹僵了,永久就说:“就不,你咋呀!”过了那阵儿,见三三不搭理他,永久就央求三三:“三哥,你不恼哇,俺再不发灰了……俺给你天大的馍馍,地大的饼……”

三三和永久六七岁时候,一天晚上,祖孙三人不知道咋就说到娶媳妇的事情了,奶奶说永久丑的娶媳妇儿也得比三三多花五百块。三三问奶奶娶一个媳妇多少钱,奶奶说三万。永久问奶奶买一大只熊猫多少钱,奶奶说也是三万。永久说:三哥,咱俩伙娶那狗一个媳妇儿,再买一只大熊猫……奶奶笑了,揪住永久的耳朵笑着骂:“这灰小子……没头鬼!”

春芳娘家村和三三他们村属于一个乡,隔着一座山头,翻山过不远,要是走大路,弯弯绕绕得走十五里地。春芳娘家村叫个冯家圪台,一村二马马(冯字拆开)。这个村从地理位置上讲不如三三他们贺庄窝村平整,地不肥,种地不论亩是论垧,一垧相当于川底的三亩,庄稼只种四样儿,莜麦豌豆胡麻山药。但这个村曾经是乡政府所在地,全乡的“机关单位”和乡中都在这个村,所以冯家圪台村人都沾点乡政府的衙门气和学校的文化气,人们的行为举止也没有小村背社的山汉相。川板子、瞭城猴儿们小看山汉,但说到冯家圪台的二马马们,即使在背地里叫个山汉也得加上“成精”二字。

那时候,上初中要到乡中住校,永久一看宿舍就不想再念了,永久三天两头装病,不是头疼就是肚疼。永久从小淘气,装病装的比真病了还像,疼起来龇牙咧嘴愁眉苦脸,老师不敢耽误永久的病情,就打发三三护送着永久回家。一出学校,永久一下没病了,回家住上几天,又被大人给送来了,断断续续念完初一,升初二的时候,永久说啥也不念了。

三三学得很起劲,是老师们的重点培养对象,那个时候,山村娃们不考高中,就考师范中专,考上师范中专就等于拿住了铁饭碗。三三数理化三门几乎都是满分,语文政治凑合,英语却差得一塌糊涂。春芳的语文英语特别突出,恰恰弱在数理化上,老师有意把春芳和三三安排在同一张条桌上,就是要他们俩取长补短。

春芳和三三都是言短的人,但在学习上还是经常互相探讨的。每当一起解决了一个问题,春芳脸上就泛出喜滋滋的光彩。不知怎么的,三三就是喜欢看春芳那抿嘴一笑,春芳一笑,两个酒窝窝就越发显得深了。春芳做啥也是轻轻地悄悄的,像猫一样,笑的时候也不像班上别的女娃们一样叽叽嘎嘎嘻嘻哈哈,永远都是悄秘密不动声色的样子,不过是嘴一抿,嘴角上扬一下。只要春芳一笑,三三的心就“咚咚咚”地跳。那时候乡村的供电不稳定,上晚自习,每人备一个墨水瓶改装的煤油灯,上自习的时候,一个教室里忽闪着三十多盏煤油灯,每到这时候,老师学生都有些心猿意马。点着煤油灯的晚自习,三三看不进书,也不想做题,总是偷偷看春芳,煤油灯光下,春芳的鸭蛋脸一半明一半暗,连毛茸茸的汗毛上都笼着煤油灯的微弱光芒……多少年后,三三都忘不了少女时代煤油灯下那个看书演算的少女,乃至于在春芳做了永久的媳妇,三三还是会梦到没电的晚自习,满教室灯影昏昏,唯独他们那桌被春芳的脸照的格外明亮,春芳还是十五六岁的样子,不是翘着嘴角微笑就是托着下巴思考。

慢慢的,班上同学都觉出了春芳和三三不是一般的好,就说春芳和三三搞对象的闲话,春芳哭了一鼻子,然后在桌子中间垒了一摞书当墙。初三毕业,三三和春芳都没考上在山村人眼里标志着跳出农门的中专和师范。撤乡以后,乡中也一并撤了,要补习还得到四五十里外的另一个乡住校,家大人也没当个事情,三三和春芳都失学了。

毕业后某年夏天,贺庄窝唱戏,戏院里,三三和春芳不看戏,越过一院子人,你看我我看你。

三三打工走的那年,春芳来贺庄窝小学代课了,那个时候,公家老师不愿来山区教书,往往是通过联区从工资里拿出一部分钱来,雇个代课教师顶岗。

而这一年,永久恰恰当兵回来了。

山上冯家圪台春芳爹进城路过贺庄窝,到永久家打尖,提说起了当年他们俩认亲家的事,春芳大说,贺大哥你看这过得多快,那会儿还当笑话说呢,马下就到眼面前了,咱都到了操心娃们婚姻大事的时候了……永久咋也好说,好后生,急急蹦蹦的……倒是我那春芳,死牛头,倔得很,因为我没供人家念书,闹下心病了,话不过三,不是抬杠就是堵死了不能再往下说了……

几杯酒下肚,老哥俩说话就不再躲闪了,敞开了说干脆把这亲家认到底算了,叫这俩娃娃试着处处哇……

其实,永久巴不得大人给捅破这层窗户纸呢,自从复原回村,永久走马灯一样看对象,越看心越凉,那些女子们,有的浓妆艳抹,高粱红脸面上敷一层白粉,红自是红,白自是白,互不兼容。有的土眉混眼说话闪深塌浅砍七愣八的,有的小家哇气不敢正眼看人,有的却是花痴一样眼睛直勾勾看的你没主意。永久越看越扫兴,再有媒人上门提亲,永久就干脆不看了,永久妈念叨:“对象对象,不看相看能对了?”永久头枕着胳膊,眼睛盯着房顶的仰层,一言不发,心说,谁想看谁看去,我反正不看了。那个时候的永久觉得,自己得干点什么了,要真按照爹妈的意思,娶媳妇儿生娃娃,那自己这一辈子就被栓死在了这个小山村村,有啥意思?

永久在部队上学会了开车也会修车,暂时没事干,永久就买了一辆二手大发车搞起了客运,那时候,没有出租车公司管理,挣多挣少都是自己的。有一次,春芳坐永久的车进城,永久一下子差点没认出来。眼前的春芳出落的花朵一样喜气好看,浑身上下由内而外洋溢着一种清纯质朴,还有几分素净和高傲,永久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儿地傻笑着,说:“啊,冯春芳……认不出来了……”春芳也只是抿着嘴笑,没说话。

从那以后,永久有事没事就往村里的学校跑,春芳说:“贺永久,你不要老往学校跑了,我忙得很,顾不得和你瞎谝。”

永久说:“你忙你的,我又不累你事。”

春芳说:“你老来,我怕村里人说闲话。”

永久说:“学校就是个学习的地方,俺这没文化人来学习学习有啥不能?”

春芳说不过永久,春芳就不说话了,春芳埋头判作业,在学生娃们的本本上划对勾,打叉叉。春芳不看永久,但春芳知道永久一直在看自己,春芳被永久看的心里乱哄哄的,一个不留神,就判错了,本来该打叉的却打了个勾。有一回,语文课学了两个生字,一个“猎”,一个“猪”,春芳把“打猎”全给改成了“打猪”。判到最好的学生的时候,春芳醒悟过来了,前边几本都给判错了!

春芳判错了作业气急败坏,永久却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春芳说:“你既然是来学习的,你就给我抄课文,同一篇课文,抄十遍,不准有错字,错一个字,我打你十板子!”为了能在学校多待一会儿,永久就乖乖地抄“课文”,春芳瞟一眼永久,坐的端端正正的,还真有个学生样,春芳心说:这个贺永久真是失笑死了,早有这股子劲头,早念成大学生了。春芳偷偷从永久后边看永久写的字,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永久根本没抄课文,那本打开的语文书不过是摆个样子罢了。永久一笔一划,写了好几张“冯春芳我爱你”!永久把十几张“冯春芳我爱你”交给春芳,然后把两只手伸开手:“春芳,你打吧……”

小村穷社的人,讲究多,虽说两家大人都相好而且是有着多年的交情,但儿女婚姻大事上,还是不能乱了套数。这种事情,男方要主动,得给足女方面子,才能显出求亲的诚意和对女方的尊重。而且,一定要托个中间人,遇到沟通不了的,双方不好意思说的,好有人从中撮合,事情呢也就有了中转和回旋的余地。永久大左思谋右思谋,选出一个合适的媒人来,那就是和他们两家都熟惯的另一个村的张四。

虽说这两娃都见过面了,但那都不算正式相亲,按照乡俗,正式相亲就是要在两方家长的见证下进行,一边相人,一边看家,看对眼了,才有下一步。媒人张四给说下个日子,正好是星期日,说到时候永久开上车上山搬春芳爹妈下贺庄窝,春芳呢,直接从学校接到永久家。

张四走后,春芳大才意识到,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他们两家大人的意思,娃们愿不愿意看还不知道呢,春芳大知道自己女子的脾气,万一倔劲儿上来,不去相看,那怎跟人家老贺和媒人交代呀?想到这一点,媒人前脚走,春芳大后脚追,紧追慢追没追上。春芳大意思是想和媒人说一下,自己答应的仓促了,先得征求一下女子春芳的意见,再答复。既然没追上媒人,春芳大决定去学校探探春芳的口风。

事情正如春芳大所料,春芳简洁干脆地说:“不看!”然后就埋着头写教案。春芳大对春芳说:“你当个人真是个老师啊?你教到头发白也是个代课老师,人家用你不用你一句话的事情……你高眼儿啥哩?永久人家哪点儿配不上你?”春芳还是不说话,笔尖在纸上“嚓嚓嚓”地越来越响,“嚓”一声,纸划塌了,春芳叹一口气,“刺啦”一声把一页纸扯了,三下两下团成一团扔进了灶火里……

春芳大说不动春芳,赶紧跑到张四村里给张四送话,张四没好气,又是骂又是挖苦,夹枪带棒地把春芳大数落了一顿。春芳大不住气地给张四赔情道歉说好话,从张四家出来,春芳大觉得,自己这一下把老贺大哥得罪绝了,这个死女子,头轴悻悻的,简直是脑子里住了壁虱了,死狗谋住一条道,就记住教那两个脓带猴儿!教完这学期,说啥也不能再教了,名头上是个老师,一个月挣上六十来块钱,败兴哩,找对象高不成低不就的,到时候放成老姑娘了,真正是村里城里都误了。春芳大气的“喷儿,喷儿”一锅接一锅地抽烟,春芳妈一向不管事,听见老汉叹气,不说不问,一黑夜“翻烙饼”。

再说,贺庄窝永久爹妈,心虎虎儿等着春芳来“看家”,

心想着知根知底儿,三八两下的事情,没想到闹了个这!两口子不免有点丧气。永久妈埋怨永久大说:“如常你老说冯家圪台他冯叔正气人,我看你眼里也没水,这叫正气人做的营生?耍笑人哩,捉准是不知道变啥鬼了……有个啥了不起,他家春芳不就是个代课老师啊……”

永久大说:“你快不嚼毛哇,X嘴啦啦啦,啦啦啦,成天是个嚼的……”永久听他大他妈吵的心烦,本来枕着胳膊躺着,“呼”地一下坐了起来,没好气地说:“你们有完没完?”儿子一句话,两口子各自狠狠剜了对方一眼,再不吵吵了。

永久就到了学校找春芳,那时候,天已经黑了,春芳已经插上了宿舍门,春芳说你快回去吧,再不要来了。永久说,只要你没找下对象,我就有权利追求你,你爱不爱我是你的事,我爱你是我的事。春芳说不过永久,干脆就不说话了。永久也不再敲门,就在春芳门口的砖墩子上坐着。

永久每天城里村里地往返,隔三岔五就给春芳买点东西,奥尼牌的洗发香波,擦脸油、粉饼啥的女孩子用的东西。也给春芳买点水果,连人带东西往出推了几回,永久也不恼,后来春芳就不好意思再推了。春芳说,再不要买了,再买我就打不起饥荒了。永久说,打不起饥荒,就顶到彩礼钱里头吧。春芳瞪永久一眼,说永久你再胡说八道我拿扫把溜(打)你呀!

5.有时候,人的命运、姻缘那就是老天爷的安排,永久和春芳的姻缘就是春芳肚里那颗枣核大小的胆结石给促成的。

那天春芳正上着课,忽然就疼得抗不住了,春芳先是靠在课桌上想缓一缓,没成想越缓越疼,春芳蹲在教桌下,黄豆大的汗珠子你追我赶地往下滚。学生娃娃们着了怕,围在春芳身边,喊着老师老师你咋啦?你哪疼了?有攥着春芳手的,有给拍打的。春芳也顾不得自己老师的身份了,疼得都发出声了。这时候,一个平时就很机灵的学生就跑回村里叫大人去了。

正准备出车的永久看见这娃娃不上课,急三火四往村跑,就问你小狗的不上课逃学啊?看我不告诉你冯老师……娃娃说,永久叔,俺们冯老师病了……疼得都坐地下了……俺回家叫俺妈去呀……

永久一听春芳病了,开了车直奔学校。这时,学校另两个老师也都被惊动了,看见永久来了,说赶紧进城哇……于是,永久开车,两个老师护送医院,永久背着春芳到急诊室,医生问情况,说做个B超。永久说,医生到底啥毛病,你先给开些药止住些疼……医生说:“你这后生,你要知道咋治找我作甚……”永久不敢再说什么了,背起春芳往B超室跑,医院里弯弯绕绕,永久背着春芳,加上心里着急,跑出一身水。做完B超,拿着B超单子给医生看,医生说是胆结石,结石是几乘几,永久听不明白到底多大,医生说,这个结石差不多红枣大!你这后生粗心的,你媳妇儿苦胆里长下个这,平时就没一点点感觉?就没说过不舒服?哎,你们这些人啊,啥也不懂,宁等不行了才怕了……医生一边嘟囔着埋怨患者家属大意,一边吩咐准备做手术,让永久办理住院、交押金。永久把春芳托给那两个老师,赶紧到城里的战友家借钱去了。

春芳的手术很顺利,住院期间,永久一直跑前跑后,打水买饭,人们都说春芳真是有福气,陪床的春芳妈对永久也是十二分的满意……

春芳和永久的婚礼就是在那年的腊月二十六举行的。一进腊月,春芳大主动找的永久大,春芳大说,老贺大哥,咱啥也不说了,这两娃这姻缘早就栓绊好了,看来没跑了……咱就给娃们张罗哇……永久大说,我就等你放话。永久大把结婚的东西,给春芳娘家的彩礼钱,给春芳的首饰穿戴以及家里的安排都向春芳大交代了一遍。春芳大一听永久大的安排,足顶足实,比起当下的行情来,只多不少。连连说,你老哥怎安排咋好,我闺女是你媳妇,交给你我放心了……以后,咱就是一家人了……”说完这话,有着二十多年老交情的两个人都愣怔了一下,一时不适应这层新的关系,竟然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知道该说些啥,只是一递一根,相互让摆着抽烟。

春芳永久结婚的时候,事宴办的很排场,前四五天就开

始宰猪杀羊忙乱上了,村里挨门近支的女人们过来帮忙缝铺盖,剥葱洗菜,家里院里人来人往,欢声笑语,真是客人坐了一炕,豆芽长了一丈,就等着媳妇儿进门了。

三三也回来了,三三是回来才知道永久要娶媳妇儿了,而且娶的是春芳。

从火车站接三三的是永久,永久开着他的大发车在站前广场等三三,当他在密密麻麻蠕动的人群中发现三三的时候,永久蹦着高高喊“三哥,三哥……”

三三肩膀上扛着一袋行礼,手里还拖着一个蛇皮袋,听见有人叫他,四处张望。当他发现是永久来接他时心里一阵激动。毕竟,弟兄俩个四年了没见面!

弟兄俩在饭店吃饭,永久说,三哥,兄弟给你接风。永久的热情让三三很是感动,心说,到底是一个炕上长大的,这个叔伯弟弟和一奶同胞的亲弟兄有啥区别?永久点菜是拣好的拣贵的点,分明足够吃了,还捧着菜单扫描。三三说:“行了,行了,你当三哥逃荒回来了……”吃饭中间,三三笑着说:“永久你都买下车了,咱村恐怕你是第一个开上四个轮的吧,真给三哥长脸,三哥一下火车,就有专车接站了……”永久连连摆手:“三哥你笑话兄弟哩,这算个啥车?一个二手大发!我不过是暂时拿它打闹两个活钱罢了,等咱看下个题目,还得搞点别的,反正我是一下也不想种地,受死受活,有啥意思?”三三竖起大拇指,连夸永久有出息,说等你哪天发达了,三哥跟上你干呀,你当老板,三哥给你打工。永久说,咱摽在一起干那狗的。用咱奶奶的话说,咱弟兄两个多会儿也是一股子!三三和永久诉说起了打工的辛苦,遇上了那不厚道的老板,七扣八扣到头来剩不了几个,还不痛快给你结账。三三说,能在本地有个好受处,过起年来就不打算出去了。永久说,就是就是,过起年来你都二十四了,你也该成家了。三三说,那到不着急,男子汉,先立业后成家。像我这要啥没啥,拿啥娶哩,人家谁找咱哩?永久问三三说这么多年了心里也没个毛耗耗啥的(心里喜欢的人)。三三正想告诉永久,自己从念书的时候就一直喜欢在咱村代课的冯家圪台的冯春芳,而且冯春芳也好像有那么点意思。三三的嘴一向没有永久快,弟兄俩在一起,永久说十句,三三顶多能插进来三句。抢在三三之前,永久喜滋滋地把他娶春芳的事情说了。

永久的一番话把三三彻底打懵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在他打工走之前,还和春芳坐了一回,虽然两个人都没有明确表示什么,但年轻人之间的那种默契,那种爱慕和喜欢难道非得说出来吗?冯春芳,你是没有明白我的心,还是你压根儿就没看上我?你嫁人就嫁吧,为什么偏偏嫁的是和我从小一个炕上长大叔伯弟弟?冯春芳,你送我那本手抄歌本是什么意思?你在戏园子里远远地看我是什么意思?如果说,这些都没有什么意思,不过是同学之情的表达,那两个人一起一趟一趟往莜麦地里跑,圪膝靠圪膝一坐一下午,直坐到日头落都不想回是咋么回事?

三三的心尖扎扎地疼,桌上的饭菜是一口也吃不下去

了。永久深深地陶醉在自己的幸福里,并没有觉出三三情绪的变化。回家的路上,三三懒懒的,一句话也不想说。永久说,三哥乏了你就睡哇,好几十个小时的硬座火车,真是累够呛。你好好歇缓着,缓好了,好多事情还得你和兄弟忙乱呢。

春芳和永久婚期临近,自己做哥哥的,该干啥干啥吧,这辈子,春芳虽然和自己无缘,不是也嫁进了他们贺家,做了永久媳妇儿了吗?三三安慰自己。

娶亲前一天晚上,核对清点完第二天娶亲带的东西,开始顶对娶亲的人,还得安排几个抬东西的,放炮仗的,沿路苫盖井口的后生们,这些人从永久的战友里选,永久怕他们不熟悉路,永久说三哥你也去哇,冯家圪台你熟。有懂风俗的女人们说:“不能,不能,那可不能,哪有大伯子娶小婶儿的……叫人家冯家圪台人们笑掉大板牙了……”永久手一挥,很不以为然说:“笑笑去哇,新事新办,我就放心我三哥给我往回娶媳妇儿……咱贺庄窝人就是个这,不仅要娶他冯家圪台村数一数二的好女儿,还要笑掉他们老老小小的大门牙……”一个婶子说,永久呀,俺娃都当新姑爷儿了,还是那疯疯圪塔的,以后胡说八道小心你那当老师的媳妇儿让你跪搓板……

三三到底是给永久娶媳妇去了,当三三下车抱着春芳的妆新衣裳往家走的时候,冯家圪台的一个同学说:贺永强,你咋自己来了?他是把三三当成新姑爷了。三三他们那一带娶亲,新姑爷不上外父家门。这后生的话把三三问了个大红脸。

三三抱着一个大大的红包袱皮儿,包袱皮儿遮住了三三的脸,三三把脸紧紧地贴在包袱皮上,包袱皮里有好闻的新棉花味道,有双喜牌香皂的味道……三三嗓子里好像哽着什么,三三感觉自己眼里热辣辣的……三三趁机在包袱皮上蹭了蹭眼睛。三三把妆新衣裳放在春芳家的炕毡上,三三放好东西展起腰,看到盘了头画了新娘妆的春芳在炕上安静地坐着,三三和春芳两个人热热地对看了一眼,目光极快地收了回来。

接下来,三三被安排到春芳家东正窑喝茶吃点心,春芳开始穿妆新衣裳了,当春芳穿好衣裳,他哥背着一身红装的春芳出来,三三点了一个大麻炮,“咚——噶”!大麻炮在天空炸开,一绺子青白色的烟转眼就散开了。春芳坐上车,透过红盖头看三三,春芳想起了念书时候,三三低眉顺眼羞羞怯怯的样子……想起桌子上那摞用书垒起来的墙……想起和三三一起给老师印题的傍晚,想起校园里的春花烂漫,想起那个新老师弹唱的《葬花吟》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还有贺庄窝看戏,两个人在村外的莜麦地里谈天说地……春芳哽咽着,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同车送亲的妗子不知道春芳流的啥泪,楼着春芳拍打着说:“春芳俺娃不哭哇,意思意思就行了……哭的眼睛肿了不好看了……女儿们是人家的人,谁也有这一遭……”

宴席上,三三的任务是安顿客人们入座,安排端盘子,协调厨房出菜,三三一中午忙进忙出,永久一做啥就三哥三哥地叫三三,三三心里酸酸的,脸上却总是笑着,三三的眼睛里一转两眼泪,三三生怕自己控制不住失了态,那天真是为难痛了。等安顿住客人们,过午时分,家人弟兄们才坐下来吃饭。永久和春芳过来敬酒,永久说:“三哥,你辛苦了。”永久回头对春芳说,你不知道,我和三哥这感情,俺弟兄俩从小一个盖窝桶子滚大的……另一个本家弟兄说,永久哥的意思是,从这以后,不和三哥滚了,和嫂子滚呀……一桌人都笑了。三三接过春芳递过来的酒杯:“三哥啥也不说了,祝福全在这酒里了……”一仰脖子一口干了。

这是最后一桌,都是本家弟兄,永久把春芳送回喜房,又坐到了这一桌,小弟兄们继续喝,你敬我,我敬你,地上横七竖八踢过来踢过去尽是啤酒瓶子白酒瓶子。直到日头快落山了,厨房吼喊人们准备黑夜饭的时候才起了席。

三三和永久都喝多了,弟兄两个勾着肩膀摇摇晃晃地相互搀扶着,从下房往正房走,永久僵着舌头说:“三哥……她冯春芳……从今儿起就得称呼你三哥……她要是……要是少大没小……还叫你……贺永强……你……你就给她个不客气……兄弟我……我多会儿也和……三哥亲……三哥……我最数亲你……三哥,我不哄你……你也亲我了……三哥……我知道,有些事情……兄弟啥也知道……兄弟我……自私了……”

永久一条胳膊从三三肩上拿开,弯着腰,脸朝地“圪哇圪哇”干吐了几下,什么也没吐出来。

三三连自己都招架不住了还不忘给永久拍打。

三三说:“永久……三哥多会儿……多会儿也记……咱奶奶……那话哩,当哥就得有个当哥的样子哩……三哥……亲你哩……”说着三三就举着永久的脸亲了一口。人们都笑了,说,你看那弟兄两个愣的,你看看那喝成啥了。最后,不知道咋就说起他们的奶奶了,弟兄两个又一起数数算算哭起了奶奶……人们说喝多了喝多了,这俩哇可真是喝多了……

三三被送回了家,一直睡到第二天吃晌午饭,才迷迷糊糊醒来。永久虽然没三三醉得厉害,但回门的车来,也还是肿眉胖眼的,春芳板着脸,明知道永久在看自己,就是不回应他一个眼神,连瞅都不瞅一眼。永久陪着笑脸,追着春芳转。

紧接着就过年了,正月里,永久新婚,黏着春芳,连门都很少出,要出也是双双对对。永久叫三三过来耍扑克,三三借故推脱了。永久和春芳说三哥这人可讲究了,大概觉得自己是当大伯子的,不好意思来咱家。春芳说,人家谁也知道个讲究,就你,说话做事闪深蹋浅的。永久嬉皮笑脸,拿被窝里的事和春芳开玩笑,春芳板着脸,说:“你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拿笤帚把溜你!”

正月初三,永久和春芳上冯家圪台外父家拜年,他们这

一带有新人住“对月”风俗,就是新婚夫妇,从结婚那天算起,在婆家住几天,就到娘家住几天,不偏不向,天数必须一致。永久和春芳他们是拜年和住对月一起下,住了八天,取“八对八,两家发”的意思。小两口在娘家不能住在一起,是隔离着的,住完对月,从冯家圪台回到贺庄窝,被困渴了足足八天的永久就有些猴急,黑夜里早早就熄灯睡下,两个人只顾折腾,没有一点防备,永久咋哄得春芳,春芳咋说的咋呻唤的,窗外听房的小弟兄们听得真真切切。第二天。永久出街门,几个小弟兄就鬼鬼祟祟冲永久笑,还来了个情景还原。永久知道这个几个家伙听他和春芳房了,抽一根树枝就是个打,那几个小弟兄们被打散了,跑远了些,就继续学着永久和春芳夜里的对话和声音。

和那帮小弟兄们打闹了一阵子,永久差点忘了自己做啥。转身往三三家去,三三大,永久的二大爷说,你三哥初六就走了。

永久有些失落,年前一下火车三三还说今年不准备走了,咋又走了呢?说好弟兄俩合伙做些啥的,咋就不声不响走了。永久细一思谋,自从三三回来,自己忙着娶媳妇儿,领着媳妇儿拜年住对月,根本就没顾下和三三好好坐一坐,合计合计弟兄两个能一起做些啥。

眼下,媳妇儿娶过了,年过完了,十五过完了,春长大日的,到底做些啥,心里还真没谱。继续开着大发车跑出租倒也能养活过春芳,但是,城里查的严,而且谣传政府要统一管理出租车,营运手续和资格的办理是要花不少钱的。永久知道,这绝对不是空穴来风。这碗饭也不好吃,再说了自己本来也只是准备过渡一下子,边走边看踅摸做点啥合适。要说合伙做,三三是最佳合伙人,三三一走,永久的创业梦想也被搁浅了。

三月里,春芳怀孕了。

俗话说:三月孩儿不过年,意思是三月怀的孩子,当年出生。

果然在当年的腊月里,春芳生下个大胖小子。

永久给三三写信,说,三哥,春芳生了个儿子,我当爸爸了,你也当大爷了。

三三给春芳和永久的孩子寄回两身宝宝衣,一身薄的,一身厚的,都是淡淡的浅蓝色。

永久还说,三哥,你回来吧,咱弟兄俩合计一下,看能做点啥,我单枪匹马啥也做不成……

三三回信说,等再做上二年,攒点钱,就回老家创业。

永久还是开着大发车跑出租,早上从他们所在的山区沿村拉进城人,半后晌再从城里把人们拉回来,一个村一村送下,白天在城里再临时揽点儿活儿,或拉人或拉货。

有一天,永久在街上碰到自己的一个战友,人家有个姨夫在县里的一个什么单位当官,有关系,有门路,沾了姨夫的光,这个战友进了一个大的国有企业,一个月能挣小两千块钱,工作还清闲。言语间满是掩饰不住的自豪和兴奋,还有对永久的同情和遗憾。永久那天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这种人比人比出来的巨大落差,让永久眼前心底一片黯淡。觉得再不能继续开着这个烂大发出车混日子,真到了吃不开这碗饭的时候再改盘子就迟了。。

晚上回到家,永久饭也懒得吃,一头栽倒就睡下了。偏偏那天孩子不乖,哼哼唧唧哭闹个没完,春芳又是摇又是拍打,咋哄都哄不住,最后索性大放声哭开了。永久“呼”地一下坐起来,从春芳怀里一把夺过孩子,“墩”地一下放到了荞麦皮褥子上,孩子哭得更加猛了,有几声差点没换上气来。

“嚎,你狗甩开劲嚎……日你妈……老子开一天车乏乏的……你给爷嚎……”永久口不择言地骂着啥也不懂的吃奶娃娃。

“你日谁妈了?你一进门就寻晦气?我和娃娃惹你了……”说着,春芳气得哭了。

春芳抱起娃娃,继续哄娃娃,春芳把奶头塞进娃娃嘴里,娃娃含混着又哭了几声,含住奶头圪蠕圪蠕吃了一气,渐渐平静了下来。春芳抱着睡熟了的孩子,一个人默默流泪。

永久根本就没睡着,骂完娃娃的永久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骂娃娃,更不该给春芳头脸,自己成天不在家,春芳一个人带孩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娃娃闹腾开,连个应时饭也吃不开……永久起身,从身后抱着春芳。抱了一阵儿,永久贴着春芳耳朵低声说:“春芳,对不起。”春芳扒开永久的手,往开挪了挪身子,依旧吸吸溜溜地哭。永久把睡的正香的孩子放到荞面皮褥子上,把春芳抱到褥子上,扳正了身子,放平了胳膊腿,把春芳的衣服一件一件脱去。春芳起先挣扎不让脱,拗不过,也就不再反抗了。永久挨着春芳睡下,他轻轻地把春芳背对着自己的身子扳过来,紧紧地把春芳搂在怀里。

春芳停止了抽泣,春芳说:“你个活毛驴……你疯了……”

永久举着春芳的手往自己脸上扇,春芳使劲把着,落到永久脸上的耳掴子也就和抚摸差不多。

当永久把自己的苦闷和春芳诉说出来时,春芳搂着永久温言宽慰。永久在春芳的开导下,逐渐云开雾散,一扫一整天的垂头丧气,男子汉的威风也瞬间雄起……

三三回来了,在永久结婚整两年头上的腊月。

三三不仅自己回来了,还带回个媳妇儿,媳妇儿是和自

己一起打工的另一个县份的人,娘家村离三三他们村五十多里。三三媳妇的哥和三三是好朋友,看三三人不错,厚道,吃苦,就把妹子托付给了三三。在举目无情的浙江温州,他们三个人也算是相依为命。三三媳妇儿父母都下世了,这位大舅哥在温州给妹妹办了简单的婚礼,叫了三桌人,在老乡工友的见证下,两个年轻人把行礼搬到一起就算结婚了。

接三三两口子的依然是永久,还是那辆大发车。三三拍拍车屁股上几块脱了漆的疤,感慨说:“这狗的硬扎哩!”

三三回来就不打算走了,背井离乡的苦吃的够够的了,况且家乡这几年发展的也不错,只要肯干,三三相信一定可以干出一番事业。

三三和媳妇儿都在饭店干过,三三在大饭店给师傅打下手配过菜,三三心灵,常见菜的大致做法也拾掇住不少。过时过节,招待个稀罕人啥的,三三掌勺,再有一两个剥葱剥蒜取长送短打下手的,三三能很麻利地弄出一桌像样的饭菜。回来的时候,三三两口子也是雄心壮志满怀,觉得只要在老家,守家在地,做啥也应该错不了。但实际情况是万事开头难,黑夜谋下千条道,临到天明就没一条了。三三也苦闷呢,本来话少,眼见得啥也拿不起来,就有些坐不踏实了。三三媳妇是个有主意的人,说:“你耐住些性子,咱总能等对住个适合做的。又不是一下揭不开锅了?你急的个啥?”

话虽是好话,但主意还得自个儿拿,三三听说他们县上的一个矿区这几年发展的不错,再加上当时煤炭行业火爆,当地政府和老百姓依托丰富的煤炭资源发了财,用当时的一句话说就是:只要倒煤,就能发财!没几年,哗啦啦一下子冒出一茬煤老板,有大老板有小老板,当然有真老板也有假老板,为了防止称呼错人,把人的身份叫低了惹人家不高兴,人们都学精了,学会相面了,那些大背头油浸浸的,戴着大金链子,大金戒指,夹着公文包,挺着大肚子,一边走来走去打手机高声大气说话的人,一准是个“总”

在三三大兄哥的拉引下,三三和媳妇儿在一个矿区不远的一个镇上开了个小饭店,虽说本小利薄,但三三两口子真是当个事业来经营的,不论什么人进店,哪怕只是吃一碗汤面,也是热接热待。三三的小饭店回头客越来越多了,慢慢的,和那些老客就差不多处成朋友了,除了吃饭,大家没事就到三三得饭店坐着,或者打几把扑克。

永久这几年跑车的营生不好做了,心里苦闷着,永久每说一次车不好跑,挣不着钱的话,三三心里就琢磨好几天,他有心拉永久也来矿上开个小饭店,但那分明就不是一个人的营生,春芳放不下村里小学那几个学生,永久又颠不了勺,刨去房租水电这费那费和食材成本,再雇个大师傅,雇个服务员,闹好了脚板划拳来五去五,闹不好就勾生肉!

三三小店的买卖越好,就越是牵挂永久,闲下来还和媳妇儿玉凤念叨,好像自己的光景过起来,不管永久就亏欠了永久一样。照理说,就是亲胞热弟兄,一旦结婚另过,那也是各管各,更别说三三和永久还是隔了一层的叔伯兄弟。但人和人的感情有时候他就日怪得很,就因为小时候一个炕上滚战大的,三三和永久,这对叔伯弟兄的感情,他就是不一样!

玉凤坐月子那阵儿,三三把永久叫来帮忙。就在帮忙期间,永久遇到了自己的一个战友,这个战友常来三三饭店吃饭,以前并不知道三三和永久这层关系,那天攀起来了,三个人一起喝了顿酒,感觉挺对脾气,话是越说越稠。

先是三三的饭店给这个战友的煤场司机、工人供饭,按照一定的标准做好,由永久给送到煤场。增了这项业务,三三的饭店利润比先前多了一倍,虽说人受点忙乱,但银钱养精神,弟兄俩越干越兴奋。

三三对永久说:“永久,三哥是这么打算的,煤场这一块儿收入单独核算,就算你的。”

永久说:“三哥你不知道琢磨点啥?咱先往大扩展业务哇,先往回搂揽哇,只要你锅里有了,还差乎兄弟一匙半碗?着急说这做啥?”

后来,实在忙不过来,三三的大兄哥玉柱也来帮忙了,玉柱从一来就有点看不惯永久,永久风张里道半个东家的样子,让玉柱很不舒服,一做个啥没等玉柱说完,急性的永久就把话题打断了,三八两下就用自己的主张覆盖了玉柱的想法做法。有一次,玉柱进料回来,钱没少花,进回来的东西不多而且质量还差,永久一言不发,用手扒拉那些东西,菜黄不拉几的,肉水滋滋灰塌塌的,调料牌子也是从来没听说过的小厂家生产的。就在永久扒拉这些东西的时候,玉柱也已经意识到了永久对食材不满意,但都克制着,谁也没说啥。整个一上午,两个爱说爱笑的都闭了嘴,连本来就话少的三三都觉出了不对劲儿。

玉柱打心眼里不怠尿永久,心说,我妹我妹夫的饭店,你当的哪门子插霸掌柜。要论亲疏远近,我妹是和他贺永强黑夜里等长短、论深浅的结发夫妻,我妹不在,我在这店里是代表我妹,你算个什么毬东西?许我点灯放火,也不容你划洋火!外父门上大舅哥大,盐从哪咸,醋从哪酸,他贺永强心里不清楚?

永久紧克制慢克制,还是把自己想说的和三三说了。

永久说:“三哥,不是我挑拨,玉柱哥有时候那做法真是不妥当……”

三三说:“你别做声,三哥知道,他毕竟是你三嫂的哥,他不会害我。再说了,这个人的人品我了解……”

永久说:“三哥,你操些心,你不看那电视上啊……”永久想说的是外戚专权误国害民的事情,没等永久整住句子,三三就把话头打断了。

永久只顾说,没看见玉柱从他背后走了过来。幸亏三三机明,及时止住了话题。要是永久再说下去的话被玉柱听了去,当下就闹整的没法收场了。没把话说透的永久喉咙里好像被啥卡着一样难受,永久窝着一肚肚火没处发作,在心里骂三三:“你个哈货,迟早叫人家兄妹俩合伙把你给卖了,把你卖了你还当住姥娘家哩……把你卖了你还给人家数钱哩……女人亲的牡丹花,自家弟兄狗鸡巴……你兄弟我在你这里就是那狗鸡巴……我再管你我就是个毬,你店里的事,我再摊言我连毬也不如……”

玉柱到底活的年长了,同样是和三三说是非,但玉柱的说法和永久大不一样。

玉柱说:“永强,我看你店里有永久帮伴着就足够了,哥在这里也没多大用项,我看哥过起年来就不来了。”

三三说:“哥你说哪里话了,你咋就没用项了?你走了我还不忙个四脚朝天……你踏实待着,不做营生照看着我也省不少心呢?”

有妹夫这句话,玉柱果然就不大做营生了,大有油瓶跌倒也懒得伸手扶一下的气派。整天把着个小茶壶,嘴对嘴地抿着。把个永久气的暗暗咬牙,心说,你就不做营生灌鳖哇,等爷哪天逮住你个孙子那壶,瞅没人给你狗的尿一股!

十一

腊月二十三以后,店里的生意逐渐就冷清了。三三盘了一下这个小饭店的家底,年半时间,净挣了小八万块钱,这还是荒估的,有些东西并没往进来算,一股买卖,挣多挣少都是自己的,再说了又不是不做了,没必要厘厘豪豪算那么清楚。对于这个经营结果,三三是满意的,三三很知足,自己靠没靠罩没罩,初次创业,小本经营,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不错了。

三三精心做了十来份熟食年货,丸子,烧肉、猪蹄、压

好的猪头肉、酱好的牛肉、脱骨的的大肘子、鸡爪、还有一只烧鸡。都用真空包装袋装了,打发永久送给那些拿捏自己的人和照顾自己生意的人,另外,自己家,永久家,大舅哥家一家一份。当然,也给永久和玉柱结了工资,发了红包。不过是单独给,至于给谁多少,只有三三心里清楚。

过起年来,永久就不到三三的饭店了。

过年期间,永久断断续续和春芳说起饭店里的一些事情,春芳就觉得永久不能再去了,趁现在不显山不露水的赶紧退出来。一旦和玉柱闹不好,三三夹在中间就为难了。

玉凤坐起月子来领着孩子上了矿,带孩子之外叼空也能帮忙做点营生。

永久说要离开饭店的时候,三三一再挽留。

永久说:“三哥,你好好干着,兄弟给再往出踩他一条路,免得好钱都叫人家别人挣完了……”永久说这话的时候底气很足,好像是真的已经寻下挣钱的项目和门路了。

三三也希望永久能挣到大钱,而且三三也相信,自己这个从小就一脑门子点子的兄弟是个挣大钱的料,只不过是没有一个施展的机会,也没有人拉引罢了。

永久去了战友的煤场,煤场还定三三饭店的饭,送饭的成了三三的大舅哥玉柱。不在一起摩擦了,玉柱到煤场送饭见了永久反倒很亲热,永久也柱哥柱哥地叫着。永久觉得自己离开三三的饭店是对的。

战友待永久不错,让永久给管理着车队,自己有个饭局什么的也带着永久,逢人就说:“我亲战友,好兄弟,自己人!”战友给永久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永久觉得,自从当兵回来,自己其实一直都没找见个正经出路,那些年混混沌沌地熬日头,差一点就荒废了。与战友的摊子比起来,三三那饭店简直就不值一提,永久觉得,不论是他还是三三,弟兄俩的眼见和格局和人家战友他们这一伙人差的很远,和这个时代差的更远。在煤场里,三三处处留心,在干好本职工作的同时,他尽量多听,多转,多做,战友对他也很信任,有需要走动的领导和关系户,就打发永久去走动,慢慢地,接触的人多了,积累的人脉资源丰富了,永久跳出战友的摊子,开始自己干了。

凭着自己的聪敏才智和机灵,加上那几年煤炭市场处于上涨的行情,永久的事业也是顺风顺水。不几年,永久就积累了相当可观的一笔财富。

十二

三三饭店的买卖整体上也是越来越好了,永久对三三说:“三哥,咱这个饭店现在开火了,但是你觉没觉得场地有些窄憋,好多客人一看地方就不想进了。”

三三说:“场地就这么大,咱有什么办法?再说,那天下的钱咱能挣完?”

永久说:“天下的钱咱是挣不完,咱现在的情况是把该挣的钱都放跑了。三哥,现在餐饮行业竞争激烈,交通又这么发达,咱不升级,那些老客户也怕是要外流了。”

三三说:“吃饭吃饭,只要咱饭菜质量胜人,该来的还是会来的。”

永久说:“好我的三哥,现在都啥年代了,你咋还停留在吃上?为啥叫饭局,这个局字里头学问可大了,我一时半会儿给你说不清,你慢慢琢磨去吧!”

三三虽然嘴上和永久杠着,但心里却琢磨开了永久的话。

那次谈完以后,永久一心想着让三三扩大店面,给饭店整体升级。永久觉得,三三性子慢,是一个有主见的人,要想改变三三,得让他先开开眼界,看看这个小镇之外的世界。

从那以后,就像战友带自己一样,有适合的场合,永久就带着三三。永久介绍三三的时候说:“这是我哥贺永强,做餐饮的……”,女人们就称呼三三强哥,男人们就称呼强总。

不仅如此,永久还带着三三买了几身与强总身份匹配的行头,单是永久买的,三三一看单子拉着永久就往专卖店折返。永久说:“三哥,你看你这,和我见外啥哩。现在这社会,讲究个包装,先敬衣裳后敬人,装狼像狼装虎像虎,你得先装扮起来。”

永久还带着三三看了几个做餐饮的朋友的店,从店面装修的风格到餐具的造型再到服务人员的衣着打扮,都给三三很多启发,比方人家的餐具,各种各样的造型和颜色,不同菜品盛装在相应的盘子里,效果就不一样了,一下子就高档了。

三三的房东要卖这套街面房,说合同到期后就不再续租了,要三三早做打算。三三原想投点资,好好装修升级一下的,没想到小鬼盘算被阎王听见了!

永久来饭店找三三,永久开着自己新买的霸道车,呜的一下就顶到了三三饭店的台阶下。三三被吓了一跳,正要起身骂这个不长眼的司机,永久从车上下来了。

三三的脸色很难看,永久嬉皮笑脸地说:“三哥,我估计你正想骂人呢!”

三三给永久笑了一面,说:“你看你,多会也是那疯张里道的,不说稳重些……”

永久摘了墨镜儿,拉三三看他的新车。永久拍着车说,三哥,你看这屁股宽乎乎的,叫霸道还真是叫对了……接着,永久就让三三上车体验一下。

三三没上,三三问永久:“你这是开谁的车?”

永久说:“我说是我买的,你信不信?”

三三说:“那也不是不可能,你这烧人滚烫的,挣钱不当个钱……”

永久说:“还是三哥了解兄弟,恭喜你,答对了!”

三三怔住了,三三有些不可思议,觉得永久真是有点烧包。

永久没有进饭店,永久要拉三三进城喝茶。三三说:“喝啥茶哩,三哥喝磷化锌的心都有了!这地方不能做了,人家房东整体卖这栋街面房呀……他妈的,咱好不容易做顺了……”

永久说:“上车,上车,人家的房人家说了算,情况就这情况,主意还得一个儿拿哩……”

十三

那天,永久带三三进城喝茶,茶馆老板是永久的朋友,永久一进门,老板就冲里边喊了一句什么话,紧接着,一个穿着豆青色旗袍,发髻梳得光光亮亮,细眉小眼的女女出来,领他们到二楼的一个雅间,坐下来后,那女女就端端正正地坐在他们对面,烧水泡茶。只见她手指细长,缓缓地将茶叶桶旋开,用镊子夹取茶叶,放到一个大肚子玻璃杯里,倒一股开水,茶叶开始舒展,一会儿却又把水篦了出来。再次把水倒进杯里后,用夹子夹出三个一点点大的杯子,给三三和永久面前各放一个,自己面前也放一个,然后把茶水倒到一个有滤网的杯子里,过滤了一下才倒进那个小白瓷盅里。那女人每倒一杯,永久都要像鸡啄米一样,用手指在桌子上敲两下。

三三心说,这哪是喝茶,这分明是饮雀儿哩,那么点儿

个小钵钵,喝到几时能解渴?永久一边喝茶,一边偷偷地看三三的表情,永久知道三三心里想什么,永久就是想要给三三降降火,去去躁气。

三三耐着性子陪永久喝茶,起初三三还嘀咕着说三哥这阵儿滚油浇心呢,你还谋着东吴招亲呢。喝着喝着,三三也觉出这样喝茶的好了,一杯一口刚刚好,边倒边晾不烫嘴。心说,这狗永久这几年会活了,折套多了,还学会品茶了!自己一直囚在那个油渍渍的小饭店里,和外边的世界隔绝了,一猛放下,也不知道能做个啥?

永久知道三三这阵子是老驴拉磨,说下个啥也转不出自己那个圈圈,永久说,咱不行把那狗那栋街面房买下算毬了。三三听见永久说话口气有点大,连连摆手。永久说,你已然是个做这一行,再租地方,倒腾呀装修呀可麻烦了,且不说还受人家房东控制,说不租你就租不成了。我的意思是,你不如把买下算了……

永久托了个可靠的人,侧面打听了一下,这个房东儿子在北京要买房急用钱,着急打整呢,说只要能卖个九十多万就出手了。永久问三三能往出拿多少,三三说具体数字不知道,家里的财权在媳妇手里,估计也就四十来万。永久一合计说:“三哥,你回家和我三嫂商量去吧,看看到底能往出拿多少,不够的我来想办法。”

三三和玉凤商量买街面房的事,玉凤不同意,玉凤是要拿这笔钱进城买楼房的,玉凤说,自己在这山敞野灰的地方待的够够的了,这辈子咋也得住一套楼房。玉凤说,这地方也红火不了几年了,进城发展呀,再不拿钱往这灰地方投了。

钱在玉凤手里,三三就和玉凤反复理论,玉凤也是个直性子,玉凤说:“贺永强,你是中了永久的毒了,你不看看他这会儿张狂成啥了,咱能和他比?”三三拿不到钱,火了,和玉凤打了一架,玉柱差点出了头,兄妹俩几天不和三三说话。

三三到底把街面房买了下来,从信用社贷了三十万,永久给拿了六十万。之后,永久联系工队,进行了统一的装修,店面一下子就气派了,三三也不掌勺了,饭店后厨雇了一班人,白案红案配菜打杂各有分工。

永久请客就到三三的饭店,还约一些生意上的伙伴朋友来。三三和前台说这饭店有永久一多半,以后永久吃饭一律免单。永久说,三哥,这你就不对了,亲兄弟明算账,稀里糊涂哪行?

要说永久的脑筋就是比三三活套,除了吃饭,在饭店三楼还开了个棋牌室,不过不对外营业,只接待熟人朋友。起初三三觉得不合适,永久说,这有啥不合适的,咱又不挣桌子钱,给弟兄们提供个耍处,谁没个心,有个饭局啥的还不往咱这儿引。三三担心万一招来派出所的,麻烦可就大了。永久说,三哥,亏你还是社会上混的,在这个地方,没有你兄弟我摆不平的,那个肚子像怀孕四五个月的歇顶老张,就是派出所所长,你怕啥怕了?

春芳大来饭店找三三来了。当老汉进到三三饭店大

厅的时候,三三差点没认出来。

春芳大说自己路过,知道三三在这里开了大饭店,进

来串个门子。八月秋忙虎口夺粮,三三知道,老汉这次来

绝对不是路过。

三三对春芳大是热情接待,安顿在饭店的一个小雅间里,拣稀罕的实在的硬菜上了四五道。春芳大一辈子没进过这么好的饭店,没见过这么排场的饭菜,坐在那里显得很局促,手都没地方放了。嘴里不停地念叨:“三三,你看这麻里倒烦的,你忙忙的才招呼我呀,姨父吃碗面就行了,做这一桌子菜不是浪费了……”三三说:“姨父,看您说的,您老不来,我能给您往出端面?”三三陪着春芳大说村里的事情,说冯家圪台和贺庄窝村这个那个,说今年的收成,说莜麦豌豆山药胡麻的行情。最终绕了一大圈子,三三是想要问问春芳大这次来到底有什么事情。

春芳大说:“三三,姨父也不绕弯子了,姨父这回来还真是有些事情……”

三三没说话,三三望着春芳大,等春芳大说。

春芳大狠狠吸了一口烟,叹一口气,慢悠悠地说:“三三,我看春芳和永久是个过不成了……永久外头有人了……”

三三说:“不是哇,姨父,您听谁说的?”

春芳大说:“三三啊,姨父活了几个毛驴的岁数了,姨父今儿连你这顿吃了两顿饭了,无凭无故姨父不说这话……”

三三的头“嗡”一下大了。

春芳大说:“这男人们有钱了,背着媳妇儿做个啥也是有的……年轻人嘛,可也得有个分寸……咱那春芳,那也是个死轴头,我早就说她不教哇不教哇,跟上永久走哇,说不动……死狗谋住一条道……哎,好端端的光景……”

三三说:“姨父您先不要声张,这狗的要是真做下这等葬良心事情,我,我就饶不了他……不管他啥情况,娃娃都一门高了,咱不能叫他跑了这坡……”

十四

三三本想留春芳大住几天再走,但一想到春芳大还有十来晌莜麦在地里等着收割,就不强留了,说忙完了您下来住上几天。三三还给春芳大买了三条芙蓉王,搬了几箱子牛奶罐头八宝粥,拦了一辆出租车送春芳大回冯家圪台。

临上车,春芳大嘱咐三三,你别说我来你这里……另外,你操心他耍钱哩。

春芳大走后,三三心里乱成了一团麻,回头想想,永久也确实是和以前不一样了。三三给永久打电话,电话那头很吵,鬼哭狼嚎的,一听就是在歌房。永久“喂——喂——喂”了几声,说三哥我听不见,咱回头再说。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三三气得不行,连续拨了十几回,永久都没接。

晚上,永久领了一帮朋友来饭店吃饭,永久一进门对服务员说,最高标准,速度上!然后就进了最大的那个豪华包间。

三三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包间,三三是怕永久吃完饭一不留神走了。偏偏那天散得迟,白的红的啤的,喝上个没完。席间,三三打发服务员进去几次看看啥情况,服务员说,永总喝大了。

三三知道,永久其实没啥酒量,要是中午喝上一顿,晚上再喝,不论多少是一沾就醉。

包间里,不知道谁,正扯着嗓子劝酒,说“永总请客,不醉不归!喝!”那几个女人也喝高了,唱开了,唱着唱着又好像是哭开了。

三三骂了句“日他妈的!”转身进了自己的那个小办公室,对服务员说,约摸散的时候你叫我。

那天晚上,三三到底没截住永久,等服务员叫他出来时,永久已经上了车,有个女人正打开副座一侧的车门上车,还回头看了一眼三三。三三没看清那女人的脸面,只看见那女人梳着大波浪花儿,身上披着一件外套,从后看,两条光光的大长腿,好像没穿裙子裤子啥的。

三三开饭店,啥样的女人也见过,现在的女人们穿啥的都有,啥样的衣裳也能往出穿。以前,一看见个穿的暴露的,第一反应是:“小姐”!现在,光看衣裳已经看不出谁是小姐了,因为,女人们都往小姐的方向上打扮,三三也就不再给女人们相面了。但这个“没穿裤子”的长腿女人还是引起了三三的注意,三三关心的不是她的长相,也不关心她是小姐还是个做啥的,三三关心的是为啥她就坐到了永久霸道车的副驾上?

三三望着永久那辆“屁股宽乎乎”的霸道开走了,三三还在盘算,永久拉那女人去哪了?

转回到饭店,三三问那个叫他的服务员,说坐在永总副驾驶座上的那女人你见过没?

服务员鬼鬼地一笑,说:“来过八十回了,您没见过?”

三三定定地看着那服务员,用指头点着那服务员说:“别瞎说啊!”

那服务员撇撇嘴说:“强哥,我不说是个不说,永总人家和那女人的事情谁不知道?你能捂住谁的嘴?”

三三被噎在那儿了,三三狠狠地瞪那服务员一眼,再不说什么了。

那天晚上,三三一黑夜没睡着,思来想去,觉得永久真是变了,就拿那次在城里招待矿上的那些人,吃了拿了不说,还要去那种地方,三三原以为就是洗个热水澡的事情,没想到,一人领了一个只穿着三寸布的女的,三三就出来了。三三在外头等永久,天快黑的时候永久他们才出来。三三恼悻悻地坐在大厅里,永久送走那帮人,对着三三干笑,永久说:“三哥,就是个应酬,放松一下,有个啥,你看你脸拉下,好像谁欠下你几百吊?”三三说:“以后,这种地方你少来,这叫啥事情哩!”

三三正要到煤场找永久,永久的电话来了。永久说三哥我昨天喝多了,你打十几个电话啥事?

三三说:“你来饭店一下!”

十五

永久来饭店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正是饭店最忙碌的时候。一筐一箱的蔬菜肉类送来,玉柱指挥着学徒打杂的两个小后生往里搬。满脸油腻的厨师搂着一个小茶壶抿着壶嘴品茶,骂骂咧咧地指拨着这个那个,洗碗的大嫂蹲坐在小板凳上一边摘菜一边嘟嘟囔囔地回骂着厨师,厨师抬脚照大嫂的肉屁股踢了一下。配菜的后生不敢怠慢,一边“是是是——哦哦哦”地应承着,一边手忙脚乱地准备常规用料,给葱姜蒜清洗改刀。前厅里,服务员们也忙着擦洗桌椅,更换新洗过的台布。

三三从早上天一亮就已经等上永久了,越等心里越气,

三三心说,今儿你来了,你狗的一定得给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永久一进门,三三“嗒”地一下把门磕上了。

三三:“你说哇,昨天黑夜把那女人拉哪了?”三三脸黑森森,就在永久进门前,他还自己劝自己见了面一定克制一下,毕竟是弟兄情节,不同于父母长辈,咋不咋得好好说话,得循序渐进地说,不能一下子扯开撕破。但一看见永久摇耧打胯,勾头缩颈的二流子相,三三就把先前设计好的谈话流程全部打乱了,上来就单刀直入地进入了话题。

永久没有回答三三的质问,只是“嘿嘿嘿”地干笑了两声。随手拿起三三桌上的一个烟盒,空的,又摸自己的口袋,摸出一个白药片片,永久把烟盒里的镀锡纸揪出来,用打火机燎去那层纸,把药片片在纸上碾碎,掏出一张崭新的五块钱纸币,卷了个吸管,用打火机烤着锡纸上的药面儿吸开了。

三三见永久挺沉得住气,拿的还挺稳,一把夺过打

火机,照墙摔去,打火机“啪”地一声爆炸了。饭店前厅里忙着的人们都被吓了一个愣怔,随后都小声嘀咕猜测这弟兄两个是在闹啥?

永久说:“三哥,你这是咋了,你火啥了?”

三三说:“你给我说清楚,你和那女人咋回事?”

永久说:“就那回事!说不清,你是管这做啥?”

三三说:“挣两个臭钱你高烧的不行了!够探见了,你啥也做呀!”

接下来永久索性敞开了,永久说那个女人是东北的,他们是在红太阳KTV认识的,那女人给了他不一样的人生体验。至于春芳,永久说自己也算对得起她了,她娘家哥,她爹她妈哪个不是吃他喝他,他侄儿娶媳妇儿,侄女往城里转学,哪个不是他出钱出力?春芳不跟他出来,自然有跟的。三三说,永久你良心坏了,你就不要狡辩了,你背叛了春芳,你就是葬良心了,你说下个天花乱坠你也葬良心了……永久说,三哥,我的事情你就别管了,我和春芳走到头了,走与在,由她选择,她不提离婚就永远是我贺永久的女人,我管她一辈子的吃喝花销,前提是她也不能管我和谁好……

永久说的不紧不慢,清楚明白。三三觉得永久长这么大还没有说过这么长这么完整的一段话,三三知道,永久这回是王八吃上秤砣了——铁了心了。

三三被永久这番歪理给噎得泛不上话来了,喉结一鼓一鼓的,头脸却是黑一阵,红一阵。

三三觉得当下的永久是猪油蒙了心了,以前,在这个叔伯弟兄这里,自己说什么还是有风的,现在,三三有点束手无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三三从柜子里取出一盒软中华,自己抽出一根,把烟盒扔给了永久,永久也抽出一根点上了。之后,弟兄两个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直到把一盒烟抽光,把个家抽成了雾圪洞。

三三和永久在家里枯坐着,谁也不说话。

服务员过来敲门,说三哥没事吧?

三三没好气地说:“活着哩!滚远远的……”

中午服务员又敲门,问三三和永久吃啥?永久出去点了几个菜。

不一会儿,服务员端着饭菜送进来,永久和三三就在三三的办公室茶几上吃。永久要的是羊油酸菜烩山药丝丝,莜面搅拿糕,还有几个烧山药。三三说,你小子今天要的都是忆苦饭,可惜的是,讨吃子拾了钱,忘了那二年!三三叹了一口气。

永久说:“三哥,咱弟兄俩吃饭,不说别的。”

三三从柜子里取出一瓶二十年汾,启开,一人一半,倒进了两个大茶缸里,然后来回倒腾,直到两杯一般多了才停下来,洒出来的一股酒蛇一样在茶几上蹿,酒香味就满屋子弥漫开来。

三三不等永久比划,先就狠狠喝了一大口,三三本来不大喝酒,猛灌下去,酒顺着喉咙一路火烧火燎,三三的被呛的差点流出眼泪。

永久挖一铲子拿糕,夹一筷子烩丝丝,把脸埋在碗里吃,永久吃出很大的响动,呼噜,呼噜,后来呼噜声里夹杂了“呼哧,呼哧”的声音,三三听出了永久的哭泣……

永久吸溜了一下,抹了抹眼睛,说:“三哥,我其实知道,春芳一直爱见的是你,而不是我,这么多年来,她心里始终有你。要不是那年那场急病,春芳是不会嫁给我的……”

三三说:“你快少扯啦哇!那都是多会儿的事情了,你做下理短的了……我看你是没个说上的了,你扯拉这旧账……你鬼吃黑豆——胡圪嚼哩……你狗的,学了个赖气!”

永久说:“三哥,我知道你是啥人,你当年忍着心上的痛给兄弟娶媳妇儿忙乱,自从春芳进了咱贺家门,你总是躲对着春芳,你君子,兄弟知道……春芳,好人,好女人……”

永久说:“可是……三哥,你也是男人,你知道现在这社会,兄弟也是市面上走动的人……兄弟也得随行就市……说的是逢场作戏,但男女人这事情,谁他妈知道咋回事?放火就不由手了……”

三三说:“三哥也知道你难了……俺娃错了,错了得回头哩,不能雾悻悻一直错下去啊!春芳给你桶粗的根芽栽下了……咱娃都那么大了……娃学习又好……俺娃听三哥话,把人家女人打发了,和春芳好好过日子……”

永久也喝下去了多半缸白酒,永久说:“三哥,这个事情你就不要管了,现在这情况多了,无非是多一摊子……管毬那狗哩……已然是个这了……男人们天生骡马转世,拉车架辕的命……反正也是个给女人们受,我一辈子就当两辈子活了……”

三三探过手揪住了永久的衣领,酒坛子被带倒了,滚到地上打碎了。

永久被勒得出不上来气,头都憋成了关老爷。永久讨告三三放手,三三就是不放。

服务员听见声音不对,赶紧进来打劝。三三眼睛红巴巴地吼喊服务员,说:“给爷滚出去,爷弟兄们的事情……”

三三一松手,永久跌坐到了地上。三三“砰”地一声把门关的死死的,在门外一直听动静的玉凤被吓了一跳。

白酒喝光了,弟兄俩个又喝了几个啤酒,之后又哭又笑,再后来声音渐渐低了,说话含含混混谁也听不清了。

玉凤估计他们是喝多了,用那把备用钥匙打开了房门。茶几上、地上,到处都是河淌水漫,烟头浸在水泊里,啤酒瓶东倒西歪在碗盘之间。三三身子横着,窝在单人沙发里,永久在地下蜷着,头靠着三三垂下来的一条腿,弟兄俩的手还紧紧握着……

十六

三三和永久的谈判被玉凤听去了一多半,玉凤断章取义,把三三一向对春芳的那种拘谨和永久的话一联系,觉得那真不是一般大伯子小婶子端出来的架子,而是各自心底有鬼,才故意做出来给人看样子的……想到这里,玉凤的心里就酸酸的,身上软软的。这个闷葫芦原来不是没有感情,是心里装着别人!难怪当年哥哥玉柱催着他结婚,他总是找各种各样的原因推脱,嘴上说自己啥也没有,实际上是在往开推她,直到哥哥替自己做主,说过光景那是过人呢,只要对妹妹好,步骤和繁文缛节的礼俗都可以省略……不得已才答应了。记得定下日子后,他们兄妹欢天喜地准备请工友老乡备宴席的事,三三却蹲在出租房的院子里用一根细铁丝一下一下划着地,直到把脚下的一片地划得烂翻翻全是浮土……

三三对永久的关心更多了几分,与其说是关心,倒不如说是监视。三三是迫切地想要永久回头,永久不胜其烦,永久就不咋到煤场。为了阻止三三,永久叮嘱门房大爷,说不管我在不在,以后我三哥来了,你一律说我不在。

有一次,三三明明看见永久的车在院子里停着,门房大爷偏说永久出去了。三三骂门房老汉睁眼说瞎话,自己要进去找永久,门房老汉不给开门,三三冲煤场的自动推拉门跺了几脚,然后翻身跳进了院子里。

那时,三三正和那个东北女人在办公室里,三三半躺在老板椅上,叉着腿圈着那女人的下半身,那女人背朝门,面迎永久,两半个屁股就搁在永久的老板台上。冷不防三三给站到了当地,永久吓了一跳,赶紧往起坐,那女人不知道永久咋忽然来了这一组操作,欠起屁股,多半个身子就压了上去……

永久使了一把劲,推开那女人。那女人被甩出了保护圈,一时间有点摸不着头脑,再一看,三三头黑森森地在当地站着,。那女人也不惧三三,迎着三三冷冰冰的目光狠狠地剜了三三一眼。

三三仔细看这个东北货了,要论长相和春芳差远了,就是打扮的妖艳点儿,耳环子赶上小火圈大了,也不嫌带着累赘!

永久说:“你回去哇,我和我三哥谈点事!”

大耳环扭着屁股走了,临走瞟一眼永久甩下一句话:“我和你说的,你可上点心……”

那女人前脚出门,三三“嘁”了一声,说:“猫儿眼花扑大瓮!也不见的是个天仙女呀,一看就是个烂货嘛!”

永久说:“你快说,你有啥事?”

三三说:“能有啥事,就你这烂事……你是不拣燎炭寻灰哩,这种女人你也敢招搭!”

永久说:“你就别一天天拧架我了,再说了这是一下能解决的吗?好我的三哥,你好好经营你的饭店哇,想想咋能多挣钱是正道道,别一天天就盯住我不放……我够麻烦的了,烂事一堆,你别再添乱了……”

三三见永久也是一脸愁疙瘩,以为三三是和大耳环摊牌了。三三趁热打铁:“你也不要应承她多了,婊子无情,多少抹划点,各自走开算了,都是成年男女了,她情你愿,你不欠她的……”

永久不想和三三多说什么,只想赶紧把三三打发走,胡乱答应着应付三三。其实,永久的确是有麻烦了,与其他麻烦比起来,大耳环这个三三眼里的麻烦在永久这里连个屁也不算!

十七

永久说自己手头有点紧,想跟三三周转点钱,三三二话不说,给永久转了二十万。

三三家的钱是玉凤存的,密码是孩子的生日,凡有出入账,玉凤的手机上立马会有短信提示,一下子转走二十万,而且是给永久的,玉凤就有点不高兴了,玉凤知道他们欠着永久钱,为买这栋街面楼,永久是出了憨力的,不光是钱上支持,更主要的是永久的眼光,现在这栋楼已经升值了不止两倍。

三三给永久拿钱玉凤说不出个啥,但玉凤揪住一点不

放,那就是三三应该和她说一声!这么大一笔钱,三三一声不响就转走就是没把她当人,就是对她的不尊重!以此为由头,玉凤把心中对三三的不满和怨恨全部罗进去,磨磨叨叨没完没了地说了不知道几个来回,三三本来心上烦着,为永久的事情心焦着,被玉凤一磨叨,火腾地一下冒了焰,劈面扇了玉凤一巴掌。

自结婚,玉凤和三三闹整,多数时候是玉凤数落骂撅三三,三三一言不还。也不是三三好脾气,三三是不想和玉凤费口舌,三三越是不还言,玉凤越是生气,玉凤就故意白说六道激将三三,三三就彻底不理玉凤了,直到玉凤下软蛋,把自己那些气话白话一一收回,这场冷战才算结束。

这回,玉凤没想到三三会动手,玉凤不依了,玉凤一下子撒开了泼,拿头撞三三,两个人便扭打在一起,玉凤杀猪一样嚎哭着。玉柱听得心疼,本来是想要拉架的,冲进门看到三三打玉凤下手那么狠,怒从心头起,放下自己大舅哥的身份,也参战了……

玉凤把家里所有的钱都重新倒腾了一遍,而且换了密码,玉凤这一招是三三没想到的,三三领教了玉凤的狠,心里凉凉的,由此生发出好多感慨,永久和春芳,永久和大耳环,他和玉凤,还有周围那些男男女女,有多少是真情维系,又有多少是逢场作戏?老辈儿留下一句话,有钱了老婆汉,没钱了鬼和判(小鬼和判官)!大耳环和永久的事情不需多操心了,当下,解决永久的燃眉之急,让永久东山再起才是当务之急。

至于玉凤和玉柱……再说吧……对于自己的家事,三三觉得也是够头疼的,玉凤这里好说,毕竟是夫妻,老婆汉子动手也不是啥大事,赔情下软蛋,跪搓板他都认,他相信夫妻没有隔夜仇的老话,而且他们两口子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事情,都能说开,打架也是话赶话赶到那儿了。反倒是玉柱这里,恐怕这疙瘩是挽下了,想想玉柱在温州打工那会儿是如何照顾自己的,又是如何把玉凤托付给他的,三三就很后悔,不该和玉柱动手,他甚至已经想不起那天到底是谁先动的手了。三三心里充满了惭愧,三三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刮子!

永久的煤场倒了,三三决定帮着永久再干起来,三三四处筹借,想想要永久打个翻身仗。

玉柱走了,玉凤进城陪读了。三三的饭店经营也出了问题,半死不活勉强维持了半年天气就关门了。三三不想干了,把饭店给卖了,饭店卖了二百四十万,三三按三股分开,给了玉凤八十万,把剩下的一百六十万拿给了永久。

没想到的是,永久的窟窿太大,一百六十万连个水花都没溅出来就没了。更要命的是,永久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永久了,他已经没有创业的心思了。

永久彻底废了,永久竟然染上了毒瘾!这几年,永久是黄赌毒全占了!三三把永久送去了强制戒毒所……

村里的学校已经没有学生了,在三三的鼓动下,春芳离开了贺庄窝村,在矿区开了一个小卖部,三三在小卖部门口支起个煮串串的摊子,夏天也卖点烧烤,三三和春芳辛苦经营,维持着两个家庭的开销。

因为前前后后的事情,玉凤对三三的误会越来越深,玉凤提出了离婚,三三觉得自己理亏,也就不再挽留玉凤。

从乡政府大院出来,玉凤强忍着满眼的泪,头也没回,径直走上进城的路,但她终究没有憋住自己的委屈和眼泪,约摸走到三三看不见的地方,玉凤扶着一棵树,大哭了一场……

隔一段时间,三三就和春芳去看永久,鼓励永久好好戒毒,重新做人。永久说,三哥,你等着,等兄弟彻底戒了,咱弟兄俩回村种地,咱流转些土地,咱多多地种,咱是农民,泥腿子,还得种地。咱种那狗的向日葵,我在这里看农业频道,人家内蒙那一带,种啥也是集中起来种,要种啥都种啥,这几年种葵花发财了……哥,我做梦都是满坡满梁的葵花,开成个黄片……!

永久对春芳说:“春芳,我对不起你……我啥也不说了……你看我后半辈子的哇……”

春芳盯着永久,很平静地说:“你再发灰,我就拿扫帚柄子溜你……大铁链拴住你……”

十八

永久死了,三三把煮串串的摊子也撤了。这些年来,三三折腾得累了,三三不想在外面漂了。挣再多的钱有什么用,三三甚至有点恨钱,要不是钱多烧的,兄弟永久能年纪轻轻走上死路吗?如果弟兄们当初就踏踏实实种地,或许永久就不会死了。

煤炭行业日渐萧条,政策越来越严,一些小煤窑就关停

了,春芳的小卖部买卖越来越不好做了。没有三三的帮衬,一个女人家进货搬货也吃不消,春芳就把店盘了出去。

春芳想重新拿起教鞭,春芳去城里一家私立学校应聘小学教员,校长说对于春芳的教学能力他完全放心,但春芳的初中文凭拿不出去。最终,春芳在那所学校当了生活老师,就是每天负责打扫学生宿舍,放学后管理学生。学生娃们都喜欢春芳老师,课上没有听明白的,春芳一点拨,孩子们就明白了,因此,班主任也都抢着和春芳搭档。

三三回村种地,地越种越多,三三成了当地新农民代表。永久的儿子和三三的儿子都考上了大学,三三对永久的儿子说:“娃好好念,考研,读博,留学,念到哪三大爷供到哪,将来,你们弟兄俩,一样样的安排,娶媳妇安家,玉玉有啥俺娃有啥!”

村里的人走的不多了,三三是不打算往出走了,三三陪着永久,三三常常到永久坟上和永久说话,坟头上的树在风中摇摆,三三觉得,那是永久在回应他……

玉凤回来了,玉凤不再计较三三了,离婚后的玉凤没有一天不盘算三三的好,越想越觉得是自己伤了三三!

贺庄窝一带并不适合种向日葵,但三三记着永久的话,在永久的坟地,三三每年都种一片向日葵。

向日葵花开的时候,坡上一片灿烂金黄,很多年轻人专门来这里拍照。三三想,永久活着就爱热闹,这片向日葵算是种对了!

马举简介:

马举,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多篇中短篇小说发表于《神州》、《花溪》、《散文百家》、《参花》《长江丛刊》、《厦门文学》《中国改革报》、《中国食品报》等诸报刊,著有短篇小说《达哥孤旅系列》、《老七》、《奔小康》……中篇小说《趟不过的马家河》,长篇小说《蜕变》、《孽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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