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80年代,对越自卫反击战中,不管是在前线,还是在后方,“猫耳洞”的故事广为流传。从老山和八里河东山,俯瞰盘龙江河谷,眺望一座座海拔四百米上下的山头,但见被炮火揭去绿色植被的荒坡荒谷,有些地方覆盖的泥土也被炮火掀光了,裸露出白色的岩石。就在那里,在岩腔、岩缝,甚至在几块乱石错杂交迭搭成的一点空隙中,容纳着我们全副武装的战士,形成一个个设防的堡垒。
这就是举世闻名的猫耳洞。
今天来和大家说说一个刚从猫耳洞换防休整的某团,从这个团的战斗过程,我们一起来了解一下“猫耳洞”。这个团在前沿一百零四天,迎击敌人袭扰五十四次,偷袭敌人一百一十八次,歼敌二千零九十二人,其中逼近毙敌一千余人,摧毁敌火炮三十二门、机枪三十挺。
何以取得这样的战绩呢?
在三营七连的军帐中,代理副连长丁公祥和战士马浩祥,马永成介绍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炮战。
今年四月下旬某天,七连刚接防不几天,越北方军区下令攻占我二十七名战士守卫的某高地。我侦察兵得知敌军这一行动,提前通知了每一个猫耳洞。战士们接到命令:“监视来犯之敌,宁死不许出洞!”
八时半,越军炮火覆盖我高地。九时半,越军上来了。战士们早有准备,但没料到敌人居然上来了两个营。不一会儿,敌人便占领了全部表面阵地。战士们用石块堵住洞口,从缝隙中看见越军遍山搜索.一双双赤脚(越军多数没鞋穿),从他们眼前晃过。他们沉住气,不吭声。待敌人全部聚集于山头后,各猫耳洞的无线电台纷纷报告了敌军位置,呼叫我军炮兵向敌人开火。
毁灭性的炮击开始了!
先是我连炮、营炮轰击,后团、师、军炮群的加农、榴炮支持。密集的炮弹从外围组成圆圈,一层层往中心缩小,又从中心点一圈圈向外围扩散。循环往复,炮火烧焦了高地的每一寸土地。
硝烟弥漫,弹片和碎石纷飞如雨,敌我双方的炮轰持续了整整十个小时。站在我高地表面庆祝胜利的越军,全部被消灭了。血,流进了猫耳洞。
洞中的战士,当时感受如何呢?
丁公祥微笑着说;“炮声震耳欲聋。到后来,人的神经简直受不了啦,我感到头晕,恶心,还老是吐,特别难受,老实说吧,”他坦诚地闭了一下眼,继续说,“我的思想开始很乱,后来清醒了。第一个念头就是恐怕不能活着回去,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家乡的人了。我在笔记本上给爱人留下了‘遗嘱’,我死后,让她找一个比我强的,祝她幸福。我们的孩子,请她交给奶奶哺育”。说到这里,丁公祥不好意思地埋下头。“当兵的一样具备普通人的感情,不是什么铁石心肠。”
他抬起头,说:“我写完流了泪,是真的。”
我们应该理解当年自卫战中战士的感情,我们的战士是人——大写的人!
“猫耳洞里是很热的。但是炮击那天,我不知出于什么想法,也许是想到将要牺牲吧,我就找出了全副装备,军帽军衣军裤军鞋,穿戴整齐,还系好皮带,别好手榴弹,然后握住枪静静地等待。说也奇怪,后来我了解到,那一天,我们阵地上二十七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全身披挂了。这是什么原因呢?”
这是出于军人的荣誉感!丁公祥同志,我们的战士,为了祖国,为了人民,即使牺牲,也要保持体面的、威武的军容。正是这样的战士,在猫耳洞这种特殊的战场,沉着镇定,保存自己,赢得了胜利!
歼敌两个整营,而我军无一份亡,这是多么辉煌的战绩l四月战斗,将长久地留在人们的记忆里。
朋友,你听说过“裸战”吗?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它就发生在中越边境我自卫反击战战地。
南疆山岳丛林地带,夏天炙热难当。而在仅有三立方米大小,却要挤上四个大汉的猫耳洞里,其酷热就更难想象了。加上雨季水多,湿热闷人,蹲猫耳洞的战士,百分之八十以上“烂裆”(两胯生一种真菌癣),全身奇痒奇痛,皮肤溃烂。更何况有时洞里还让水淹了。有一位北京来的书法家,就曾到猫耳洞中,齐腰泡在水里,让两个战士高高举着宣纸,为他们书写条幅留念。在这种情况下,不穿衣裳,就成为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我曾经在资料上还见到过专为猫耳洞战士设计的裙子和一种药制的纸短裤,但这一不方便,二供不应求。于是每当出去行动,就能看到手持自动枪的裸体战士,或在洞前敷设地雷,或在遭遇战中与敌交火。
漫长的三个月猫耳洞生活,克服了怎样难以描述的困难,留下了多少难以忘怀的乐趣。
睡觉:三个人背靠背抵坐在地上,六只腿翘在空中蹬住洞顼。因为洞实在太矮太小,还要留下洞口值勤放哨的另一人的位置。
吃饭:点燃固体燃料,在罐头盒中抓两把米煮,满洞是难闻的气味。而米饭只能囫囵吞下,不能嚼,因为艰难的运输途中,大米早已渗混了大量择不尽的沙石。
喝水:每人每天定量0.5千克,也就是毫升,有时竟一口也喝不上,因为有时不能保证送水,有时几天无雨,岩上的涓涓细流千涸了。
方便:拉在用空罐头盒和止血袋制作成的管道里。
为什么如此谨慎?为什么非呆在洞里不可?
这是因为最前沿的猫耳洞,离敌人仅八米远。八米外的敌人手指扣在扳机上、手榴弹弦缠在手指上!八米远,听得见敌人咳嗽,说话和武器碰撞的声音;八米远,偶尔夜间出洞透空气、查地雷,会与敌人劈面相遇,几乎撞个满怀!
八米远,这就是生与死的距离,一个超短距!
在同一个山头,敌我双方犬牙交错。古今历史上,还从来不曾有过这样贴近、这样胶着的战场;还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特殊、这样奇怪的战争!
白天,双方潜伏洞中。天黑尽后,九时许,双方军工送给养上哨位。前面说到的七连丁公祥所在的猫耳洞,便正与越军的洞背靠背,分布在一块巨大岩石的两侧。积水从岩顶分岔,一股流到我们洞口,一股流向越军的洞口。毗邻而居,时刻都有变幻莫测的险情,时刻都笼罩着死亡的暗云。敌我双方谁也不能撤离,因为谁先撤,谁的洞就会被对方占据。
是的,我们的战士是世界上最坚强的人。
从猫耳洞换防归来的五连指导员胡汝奎讲:“打仗,士气很重要,对个人来讲就是要有骨气。”驻防猫耳洞的日日夜夜,五连全连只有两个人没有烂裆。可是,五连七班战士陈秀林说:“我没有什么困难。如果问我当时有什么愿望的话,我只要十分钟太阳,要十分钟同老乡拉家常话,要十分钟的歌声。如果这些要求过高,只要抽五分钟烟,喝五分钟水,伸五分钟懒腰也行啊。”
朋友,当你在这样或那样的场合,用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产生或表达自己这样或那样的要求时,如果能想起猫耳洞战士们朴素而又简单的愿望,将得到什么样的启迪呢?
对越自卫反击战中,在战士们的营地,总能听到许许多多的人与蛇、人与鼠、人与人共处的故事。“我们不打蛇,不打老鼠,有时候,也放过敌人。”无论基层干部或战士,都异口同声这样说。
“猫耳洞里的老鼠是很多的,很肥的,也是很乖的。”七连的丁公祥说,“只要一看见老鼠从洞外慌慌张张跑回洞里来,就准是越军来了。我们立刻准备战斗。老鼠这个报警员堪称义务哨兵,多次让我们避免了不必要的伤亡。至于蛇,它吃老鼠,使洞里的老鼠相对减少,只保持一定的数量。否则,老鼠就会吃光我们的食物,甚至连我们都吃掉了。”
“蛇和你们一道呆在那么小的洞里,你们怕不怕?”曾有人这样问他们。
“开初也有点怕,特别是蛇爬到人的身上时。你们不知道,蛇的身躯冰凉,洞里又太热。蛇从洞顶垂挂下来,耷在我光着的身子上,凉悠悠的,舒服极了。可当时,我心里还是有点虚。”
“蛇不咬人吗?”
“不咬。它仿佛在你身上沾热气,一暖了,它又慢慢溜开。后来我们都习惯了,还想让蛇在身上多停留片刻呢。”
“真是不可思议!”
丁公祥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洞里的生活比较寂寞,那小老鼠,还给我们添了不少乐趣。它从石缝里钻出来,吱吱吱地同我们‘说话’,像通人意似的。喂老鼠才有意思呢。我们把压缩饼干丢一块在地上,然后等着。老鼠窜出来,小眼珠看看你,吱吱地说一阵,摇摇大耳朵,甩甩长尾巴,伸出小爪子刨一刨,见你没动静,没敌意,它就坐下来,用两只前爪捧起饼干,在你跟前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丁公祥还说,他们有时扔到洞外的压缩干粮、剩下的罐头食品,还被越军冒着生命危险拣了去。洞里置有小型电台,有时频道与越军电台对上了,就通通话、骂骂架解闷儿。他们叫越军为“耗子”。
有一次,他同一个越军对上了话,那竟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兵。他问他为什么要侵略中国。小兵回答说:“我也没有办法呀。我还在上学念书,就把我弄来了。”那小兵还说:“我放一段哀乐给你听。黎笋死了。不知道会换上什么人,还打不打仗。”
丁公祥说:“战争是残酷的。当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你的时候,你别无选择。一次战斗后,我们所在的高地成了一座光秃秃的乱石山,越军的尸体遍山都是。他们想来收尸,但又不敢来。因为阵地还牢牢控制在我们手中,他们害怕上来被消灭。"
那么多尸体摆在那里,又怎么办呢?
“是个大问题。那时天气热,尸体很快就腐烂了,臭气熏天。那气味呀,简直没有法子形容,我一辈子没有闻到过那种气味。不能再拖了。我们设法告知越方来拖走尸体,保证不向收尸者开枪。他们躲躲闪闪地上来了。后来,见我们果然不射击,胆子大了些,拖尸的人渐渐增多。总共用了四天时间,越军才把阵地上的尸体拖干净。”
死者消失了,生者仍在对峙。在这战争的环境里,敌与我,人与人,人与动物,相生相克,演出大自然中共生现象的一幕。当我们争得永久的和平,猫耳洞内外发生的一切均已成为往事时,我们应该记得。为了和平,曾经付出过怎样的代价。
老山战区多雨的秋季,洪水泛滥成灾。丁公祥,马浩祥、马永成等七名战士,分别从两个猫耳洞撤出,回营地休整。他们已经在洞里待了整整三个月。
阴云低垂,细雨霏霏。但空气是多么新鲜,野花是多么馥郁。他们伸直久已习惯弯曲的身腰,贪婪地呼吸着——不,是深深地吮吸着、吮吸着山野的芳菲。他们大声咳嗽,痛快地喝着水。就在不久前,他们不能咳嗽,因为怕惊动近在咫尺的敌人,暴露自己的目标,不能喝水,因为怕喝光了定量的水,无法应急,不能畅快地解便,因为不能贸然出洞,只能在洞中屙在空罐头盒里,这实在别扭。
马永成等三名战士所在的6号哨位是一个隐蔽哨。在那里竟连晚上盛屎的罐头盒也不许扔出洞外,因为弄出一点声响会让敌人觉察。这样,使得本来空气就不够新鲜的洞子里臭气熏天。
这次换防前,军政委亲自写信到6号哨位,命令战士们交班前把全部“罐头”带出去。在军工协助下,经过二十一天时间,战士们终于清理了这臭气熏天的“罐头库房”。
他们撤离时,战区公路被洪水冲毁了,没有车来接他们。但他们毫不沮丧,徒步走回营地。当天下午,七个光着黝黑的身子,只穿小裤衩的男子汉,挎着防身的自动枪,像天外来客一般出现在麻栗坡县城的街头。人们惊奇地观看着这几个疲惫不堪,但又喜气洋洋的怪人,一下子猜出他们是从猫耳洞回来的战士。
他们来到百货商店。年轻的女售货员主动给他们一人一套运动衫。“可是我们没带着钱啊!”战士们羞涩了,忙着推托。“没关系,钱欠着,以后补来好了。”面对真诚的售货员,他们押上自己的军人证,穿上温暖的衣衫。出了店门,还忍不住频频回首,向年轻的女售货员行注目礼。
他们来到饭馆。几个月来,多想吃上一整好饭菜。可是,饭菜在眼前,却没钱买。这家个体户殷勤得很,任凭他们赊购。战士们不好意思要昂贵的大菜,仅要了水饺,一下子一人吃了一斤二两。离开人情美美的闹市,继续踏着山路前行。沿途的雨水洗净他们脸上厚厚的积垢,一个个显得容光焕发。营地遥遥在望,首长和战友在那儿迎接他们。
山野——让他们自由呼吸,自由舒展肢体的土地,人民群众——爱护和理解他们的父老兄弟姊妹,部队——他们自己的大家庭……这一切都令这七名年轻的军人陶醉。
生活多么美好!他们心间充满了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