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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古和其它的时间2018年诺贝尔文学

米哈乌家庭几代人的命运变迁①

01

本书作者奥尔加·托卡尔丘克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波兰文坛出现的一颗璀璨的新星,也是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年1月29日,她出生在波兰西部的苏莱霍夫,年毕业于华沙大学心理学系。年,她以诗集《镜子里的城市》登上文坛。之后接连出版长篇小说《书中人物旅行记》《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等。

《太古和其他的时间》是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受到波兰评论界普遍的赞扬,并于年获得波兰权威的文学大奖“尼刻奖”和科西切尔斯基夫妇基金散文文学奖,从而奠定了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在波兰文坛令人瞩目的地位。

太古是一个地方,它位于宇宙的中心。快步走的话,从北至南走过太古,和从西至东走过太古所需要的时间是一样的,都是一个钟头。太古北面的边界是一条从塔舒夫到凯尔采的公路;南边边界是小镇耶什科特莱,它有一座教堂、一所养老院,和一个泥泞的市场;西面边界是沿河的湿草地、少许林地和一栋地主府邸;东面的边界是白河。

太古是一座远离大城市、地处森林边缘,普普通通的波兰村庄。在这里,一群不同性格、不同年龄、不同家境的人物,承受着命运的拨弄、生老病死的困扰和战争浩劫的磨练,而又直觉、本真地活着。

作者在书中重点展示了几个家庭、几代人的命运变迁,今天我们首先来了解米哈乌家庭几代人的命运。

02

年夏天,两名穿着浅色制服、骑着马的沙俄士兵来到米哈乌的家,并把他抓去参战了。他家里经营着一座大磨坊,此时也不得不交由他的妻子格诺韦法来管理。

格诺韦法祈祷战争快点儿结束,这样米哈乌就可以早点儿回家。因为,在米哈乌被抓走后不久,格诺韦法发现自己怀孕了。

战争在世界上创造混乱,当磨坊还在运转的时候,诸事都由格诺韦法亲自照料。她黎明即起,监管一切。格诺韦法就像米哈乌在的时候那样,照管工人们干活儿,给送粮食来的农民开收据。当一切各自以有节奏的、轰轰烈烈的方式运转的时候,格诺韦法心里就有股像牛奶般温暖的轻松浪潮。

年的夏天,米哈乌回来了,这是一个奇迹。米哈乌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回家,他动身的那个地方,几乎是位于地球的另一边。米哈乌回来时病恹恹的,精疲力竭,肮脏透顶。而这时,他和格诺韦法的女儿——米霞已经有四岁了。

米霞是米哈乌和格诺韦法的第一个孩子,她最早的记忆是与这样一幅景象联系在一起的: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出现在通向磨坊的路上,他步履蹒跚,摇摇晃晃地走着,这个人就是她的父亲米哈乌。

米霞十岁的时候是班上最矮小的一个,因此坐在第一排。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米霞经常为她的洋娃娃收集各种东西:栗子壳当小碟子,橡树果壳作茶杯。

她很想玩洋娃娃,给它们换裙子、喂各种菜肴等。可是后来,当她把洋娃娃抱在手上时,她却一点儿也不想玩儿了。再后来,她对洋娃娃不再感兴趣,她开始偷偷地溜进父母的卧室,翻弄妈妈的梳妆台。

米霞坐在双扇的镜子前面,这镜子会让她看到平常看不到的东西:角落上的影子,她自己的后脑勺......米霞反复试戴那些珊瑚项链、戒指,打开一个又一个的小瓶子,久久地探究化妆品的秘密。有一天,她将唇膏举到嘴边,将双唇涂成了血红色。

米霞注意到,博斯基家那个身材魁梧、浅黄色头发的小伙子在教堂里老是打量她。而后,米霞走出教堂的时候,又总是发现他站立在教堂对面对她看了又看,一直盯住不放,这使米霞局促不安。整个冬天,从圣诞节到复活节都是如此。

天气稍微转暖,米霞每个礼拜都上教堂,穿着也单薄一些,她更加强烈地感觉到帕韦乌·博斯基的目光紧盯在自己身上。米霞感觉到那目光非常柔和,令人愉快,像鸟羽,像蒲公英的绒毛。

这个礼拜天,帕韦乌·博斯基走到了米霞的跟前,问是否可以送她回家,米霞点头表示同意。帕韦乌一路上不停地说话,他说,米霞小巧得像只精美的瑞士手表,她的头发有种最贵重的黄金的颜色。

这令米霞很诧异,她在此之前从未想到过这些,她好像重新发现了自己。回到家后她什么活也干不了,一直在想:“我是个漂亮的姑娘。我有双小脚,像个中国女子。我笑起来很有女人味儿。人们会想念我,渴望见到我。我是个女人。”

后来,米霞常跟帕韦乌沿着同一条路一起散步。有一天,他们拉起了手,拐向一条林间小道后,帕韦乌站住了,用那只大而有力的手把米霞搂进了怀中,他说:“我会来向你求婚的。”

帕韦乌现在经常到米霞家里来,他总给米霞带来小礼品。米霞的父亲米哈乌不愿意让女儿太早嫁人,于是,他想到了房子,他想给女儿找块好地,盖栋又大又舒适的房子。米哈乌围着太古村找到了一个小山丘,一路上他都在计算,盖一栋这样的房屋至少得花上三年的时间,那么米霞的婚期也能够推迟三年。

最终,米哈乌、帕韦乌他们花了两年的时间改好了房屋。这个房屋是一栋两层并带一个小阁楼的楼房,有好几个地下室,分别作为活动室、储藏室、藏身之所以及地窖之用。房屋有两个入口,一个入口从门前的门廊进入门厅,另一个入口经过走廊进入厨房。二楼有四个房间,阁楼属于米霞的弟弟伊齐多尔。

03

当战争再次燃烧到太古的时候,米霞已经有了第二个孩子——阿德尔卡。她和帕韦乌以及帕韦乌的姐姐一起坐上大车逃进太古旁边的森林里。那天,米霞哭红了眼睛,米哈乌却说什么也不肯跟他们一起走,坚持留在了家里。

住进森林里后,常有胆子大的人进入村庄。他们或是去挖在房宅旁园子里已经成熟的马铃薯,或是回去拿面粉。

于是,米霞也穿上两条裙子,两件毛衣,用头巾把脑袋裹得严严实实,并悄悄从地堡里溜出来,她想回自己的家去看看。这时,女儿阿德尔卡走到她跟前,死死地抓住她的裙子不松手,偏要跟她一起去。米霞犹豫了片刻,便给女儿拿来了短皮袄。

娘儿俩在黑暗朦胧中打某处的边缘经过,米霞猜想那是她家的粮仓。她朝黑暗伸出一只手,触到了栅栏粗糙的木板。她摸索着打开栅栏门,走进了门廊。这时,屋内传来了音乐声,原来她的家已经被士兵占领了。而她父母带着一头奶牛住进了厨房。

一个士兵告诉她,这里即将爆发一场可怕的战役。于是,米霞便把父母都接走了。这一次,米哈乌不再坚持留在太古。世界的磨盘停止了转动,它的机械损坏了。

一家人在官道上的积雪里跋涉,走向森林。

到了年夏末,太古一带已经没有战争了。米霞的丈夫帕韦乌在家里举行了命名日招待会,邀请亲属、工作单位的同事和律师们出席。米霞身穿一身蓝色的孕妇连衣裙,邀请客人到餐厅入座。

米霞开始上菜,端上桌的是猪脚冻和两种凉拌菜。还有几盘熏制的食品和填馅的鸡蛋。炉灶上热着酸白菜炖肉,锅里是劈啪作响的炸鸡腿。

时间在流逝,特别令米霞焦躁不安的是每年的五月。这个季节,米霞的果园鲜花怒放,这是个信号,说明该把冬天所有发霉的衣服、窗帘、被褥、地毯、餐巾、桌布、床罩统统拿出来洗涤、晾晒了。米霞就像世上一切遵循时间法则的事物一样,生完第三个孩子之后,她发胖了,那头发也失去了光泽,由自然卷曲而变直。她的眼睛现在有种苦味巧克力的色调。

而如今她是第四次怀孕,也是她头一次想到自己生的太多了,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儿子降生了,是个不吵不闹的安静的孩子。可是,晚秋的时候,这个孩子患了百日咳,竟死去了。

米霞四十岁的时候,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莉拉和玛娅。这一年,她的父亲医院死于心脏病。二女儿阿德尔卡则已经上了高中。米霞有许多做不完的活儿——做饭、洗衣、打扫,有了阿德尔卡的帮忙,她们可以两个人一起给两个小家伙喂食、换尿布以及洗澡。

随着时间的流逝,米霞的一头长发变成了灰白色,她却久久不肯将它剪掉。莉拉和玛娅也已经长大了,她们带回来染头发的染料,一个晚上就让母亲的头发恢复了原有的颜色。

有那么一天,不知何故,米霞突然吩咐两个女儿把自己的头发剪掉。一卷卷染成栗色的头发落在了地板上,米霞朝镜子里一望,立即明白,她已是个老妇人了。

一个秋天的一天,米霞磨了一杯真正的咖啡,她还从餐柜里拿出了蜜糖饼干。就在那时,世界在米霞的头脑里突然爆炸,它的细小碎片散落在周围。她滑落在地板上,动弹不了,只能等待有人来解救她。有人把医院,她得了脑溢血。

米霞的脸塌陷了下去,而目光滑到了内心深处,变得浑浊。她坐在床上,用毛毯盖着双脚,一脸的茫然,一副神不守舍的神情。

一个月后,米霞死去了。她所有的烹调秘诀、菜谱也随之消失,那些猪肝和小红萝卜色拉、她的裹着糖衣的可可糕点和蜜糖饼干,也将永远从家里的餐桌上消失,最后将永远消失的,还有她的思想,她的话语,还有她参与过的各种事件。

米哈乌家庭几代人的命运变迁②

01

年十一月多雨又多风。格诺韦法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正是这么一个苦雨凄风的日子。这是个小男孩儿,取名伊齐多尔。

然而,格诺韦法一直怀疑另一个产妇麦穗串通了接生婆,用伊齐多尔换走了她的女儿。麦穗是外地来的姑娘,和各种男人厮混在一起,她们两个是同一时间分娩的,麦穗的整个生产过程仅持续了几分钟,便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为鲁塔。

而格诺韦法则没那么顺利,她分娩时几次昏厥了过去,好不容易生出了伊齐多尔,却发烧到不能给这个小家伙喂奶。她清醒过来后,便总觉得这不是自己的孩子。

伊齐多尔满一周岁还没有长出一颗牙齿。他的个头全都长在了脑袋上,他的脑袋从眼睛以上开始一个劲地往横里纵里长。

伊齐多尔有个大脑袋,有张合不拢的嘴巴,口水从嘴里不断地流到下巴。他是个高个子,瘦得就像池塘里的芦苇。

一天傍晚,伊齐多尔抓住了坐在丁香树上的鲁塔的一只脚。鲁塔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逃之夭夭。但过了几天她又来了,而伊齐多尔正在等待她。鲁塔替伊齐多尔在树枝间弄了个座位,挨着她自己。他俩整个傍晚一直坐在树上,彼此没有一句话。

伊齐多尔和鲁塔现在天天见面。他俩钻过栅栏上的洞,来到一片田地上,朝着森林的方向走去。鲁塔常摘路边的植物:豆角树籽、灰菜、滨藜、羊蹄草。她把摘下的植物送到伊齐多尔的鼻子底下,让他闻。

“这个可以吃。这个也可以吃。这个同样可以吃。”鲁塔教会了伊齐多尔认识很多能够吃的植物。

鲁塔对于各种蘑菇的了解,以及想要去尝试带毒的蛤蟆菌的勇敢令伊齐多尔敬佩。伊齐多尔想要更多地了解蘑菇,他在米霞的烹饪书中发现有整整一章都是讲各种蘑菇的。

再次去见鲁塔的时候,伊齐多尔把书藏在了毛衣下边带进了森林,他把书里的图画指给鲁塔看。于是,鲁塔让伊齐多尔开始教她读书认字。

伊齐多尔和鲁塔都长大了。一天,他俩默默无言地顺着官道走到他们常去的森林。伊齐多尔跟鲁塔说,他想成为她的丈夫。

鲁塔拒绝了,她说:“我要嫁给乌克莱雅(塔舒夫的一家糖果店的店主)。”

“不!”伊齐多尔说。

“我想离开这里进城,我想出去旅游,我想戴耳环,穿不用系鞋带的漂亮的鞋子。”

“不!”伊齐多尔重复了一遍,浑身打起了哆嗦,水顺着他的脸流淌,模糊了他看太古的视线。

“我将住在塔舒夫。那里并不远!”鲁塔叫喊起来,随后一转身,钻进了森林。

02

自打鲁塔离开了太古,并且显然不会回来后,伊齐多尔便决定进修道院。这里有两个修道院,女修道院和男修道院。

修士问他为什么想进修道院。伊齐多尔回答,他想要进一步了解、认识上帝,想做点儿有益的事情,让世界变得更好。

修士说:“这很有意思,但不现实。世界既不会让你改造得更好,也不会让你改造得更坏。世界只能是现在这个样子。”

伊齐多尔感到不解,修士又说:“我们没有以任何人的名义改造世界的意图。我们是在改造上帝。人在变。时代在变。假如上帝是不变的,世界就不再存在。”

伊齐多尔无法接受这种说法,便告辞了。

自从伊齐多尔学会了读和写,就迷上了各种信件。通过这些信件,他发现了邮票。它们虽说是那么小,那么脆弱,那么易受损坏,可它们包含着无数微型的世界。

伊齐多尔借助开水壶冒出的蒸汽,小心翼翼地揭下信封和明信片上的邮票。他将邮票摆在报纸上,就能瞧上好几个钟头。只有一点让伊齐多尔心烦,那就是邮戳的墨迹常常破坏它们精致的画面。

他的父亲米哈乌,在去世前曾向他演示过,邮票上的墨迹可用相当简单的家常方法去掉。只需用点儿鸡蛋清和一点耐心。这是他从父亲那儿获得的最重要的学问。

年左右,他的姐姐米霞家经常收到许多带有彩色广告的德文杂志。伊齐多尔一天到晚看着这份杂志,对杂志上那些长得难以发音的词惊叹不已。后来,借助一本别人送他的小字典,伊齐多尔写了有生以来第一封信,并在邮局女职员的帮助下用挂号的方式寄出了。

几个星期后,厚厚的一封信件送到了伊齐多尔手中。伊齐多尔有了外国的、之前从未见过的邮票。

这给了他勇气,以致他一个月要寄出好几封挂号信。后来发生了一件小事,改变了伊齐多尔的生活。那就是:丢失了一封信。那是他寄给德国一家照相器材公司的挂号信。

伊齐多尔想着挂号信怎么会丢失呢?第二天他去了邮局,女职员建议他提出赔偿要求。于是,他填好了索赔单便回家去了,但他满脑子想的只是挂号信丢失的事。

两个月后,伊齐多尔收到了一封官方的公函,公函里,波兰邮局向伊齐多尔丢失信件的事表示歉意,与此同时,德国照相器材公司声明,他们也没有收到过伊齐多尔寄去的挂号信。因此,两国邮政当局都感到对丢失的信件有责任,并决定对遭受损失的伊齐多尔赔偿总额为两百兹罗提的现款。

伊齐多尔把一百兹罗提交给米霞,用余下的钱给自己买了一本集邮薄和好几大张用来发挂号信的邮票。从此以后,只要某一封挂号信没有收到答复,他就上邮局提出赔偿要求。于是,伊齐多尔便经常领到赔款。他会赚钱养活自己了。

然而这件事也给伊齐多尔带来了麻烦,他被当成了间谍,并受到了监视。后来,伊齐多尔被带走并被拘留了四十八个钟头。回到家,伊齐多尔整整一个礼拜没有下楼。

后来,病病歪歪的伊齐多尔被姐夫帕韦乌送到了养老院。尔后,伊齐多尔已不能行走,他的骨头和关节,尽管用了所有的抗生素,仍然变得僵硬,再也动弹不得。

于是他被放在了隔离室的床上,在那儿慢慢地死去了。他去世的时候,麦穗出现在了养老院,她坐在伊齐多尔的遗体旁边一整夜又一整天。

03

阿德尔卡——米哈乌家庭的第三代,也是米霞和帕韦乌的女儿。她不喜欢父亲的同事们,不喜欢所有那些衣服散发出香烟和尘土臭气的男人。父亲的熟人们经常挂满野兔或野鸡从大森林来到她的家中。他们把所有的猎物放在前厅的桌子上,在尚未入席就坐之前,先灌下半玻璃杯酒。

阿德尔卡知道,在这样的晚上她是必须演奏的。时间一到,母亲就吩咐阿德尔卡和她的哥哥安泰克拿着乐器,走进那个既是餐厅又是客厅的房间。阿德尔卡调好音,开始跟安泰克一起演奏。在演奏《满洲里的山丘》时,她的父亲帕韦乌会拿起自己的小提琴加入二重奏。这时,她的母亲米霞站在门口,内心充满自豪地望着他们。

阿德尔卡最害怕父亲发脾气。有一次,在射死的野鸡中间,阿德尔卡看到一种不同于野鸡的鸟,这种鸟有漂亮的蓝色翎毛。这颜色令她神往。当阿德尔卡小心翼翼地拔下这些翎毛,并扎成一把蓝色的羽毛花束时,被父亲看到了。父亲用一只铁打似的手紧紧抓住阿德尔卡的肩头,把她领进房间,并惩罚她跪在豌豆上。

后来,阿德尔卡离开了家,到凯尔采去上大学了。

多年以后,在官道上,阿德尔卡乘坐着从凯尔采开来的公共汽车回来了。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到这里了,包括自己母亲米霞、舅舅伊齐多尔生病去世,她都没有回来过。阿德尔卡看到了自己面前一条通往太古的林中小径,看到了道路两边高大的椴树,一切都在原来的地方。

阿德尔卡走出森林,看到了自家房屋的屋顶。她打开栅栏的小门,走进庭院,院子里长满了青草。这时,她产生了一个念头,莫非父亲和伊齐多尔舅舅都死了?她放下箱子,点燃了香烟。

她父亲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响了起来:“你抽上烟了!”

阿德尔卡本能地赶忙把香烟扔到地上,顿感嗓子眼里有一种熟悉的、儿时对父亲的畏惧。她抬起眼睛看到了父亲。父亲在瓦砾堆中,坐在一张小凳子上。他的连鬓胡子现在已完全白了,仿佛脸上落了一层霜。阿德尔卡发现,父亲老了许多。

阿德尔卡告诉父亲,她之所以回来,是想告诉他,自己大学毕业了,有了工作,有办法自己过日子了,并且她也有了一个十九岁的女儿。阿德尔卡把给父亲和舅舅的礼物放在肮脏的桌子上,父亲默默地收起了礼物。

“你回来得太迟了,”父亲在门口说,“一切都已结束,现在是等死的时候了。”

说完,他咧开嘴笑了,父女两人默默无言地相对而坐。

“若是需要我留下......”阿德尔卡喃喃地说。

“我已经什么也不需要啦,我已是什么也不害怕了。”

阿德尔卡明白父亲想对她说什么。她慢慢地站起身,穿上大衣,笨拙地亲吻了父亲长满白胡子的脸颊。她重新走上了官道,等了个把钟头,又坐上了回去的公共汽车。

麦穗和鲁塔

01

麦穗是在七月或八月出现在太古的。她的名字,是太古的人们给她取的。因为她经常去拾人们秋收后留在地里的麦穗,她将麦穗放在火上烤一烤就成了自己每日的食粮。

然后,到了秋天,她就去偷田地里的马铃薯,而到了十一月,地里的农作物已然收尽,再找不到任何吃食的时候,她便经常坐在小酒店赖着不走。麦穗往往为了一节香肠便能够委身于男人。

麦穗是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健壮姑娘。她有一头淡黄色的秀发,白皙的皮肤,她那张脸太阳晒不黑。而且,她也总是能肆无忌惮地直视别人的脸,连瞧神父也不例外。

麦穗是通过理解来接受太古和周围一带平庸、肮脏的农民的,而后她也变成了他们那样的人。

麦穗在小酒店后面的灌木丛接受他们的同时,也接受了他们的妻子,接受了他们的孩子,在某种程度上她接受了整个村子,也接受了村子里每一种痛苦,每一种希望。这就是麦穗的大学,日渐隆起的肚子便是她的毕业文凭。

麦穗在想自己应该往哪里去,这时森林吸引了她。她走进森林里,那儿有一栋废弃了的房屋,她有时在那儿宿夜。

麦穗多次感到阵痛,她知道自己要生了。她撕下一些牛蒡的大叶子,给自己铺了个地铺。麦穗摸索着一次次用力,伴随着一阵剧痛,她喊叫了起来,随后感觉到两腿之间有个什么新的陌生的东西。她又使了一把劲儿,孩子终于生出来了。

她由于用力过度而浑身哆嗦,接着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当她惊醒过来的时候,她看到自己身边的孩子:已经蜷缩成一团,没有了生命!

太阳出来的时候,麦穗爬到了破屋的前面。她开始挖坑,然后从泥土里拔出缠绕的树根。泥土松软,容易摆布,似乎是想帮助她举行葬礼。她把新生儿的尸体放进了不平整的坑中。她久久地抚平坟墓上的泥土。

年的夏天,麦穗的小屋面前长出了一株欧白芷。整个夏天它都在生长,日复一日,每时每刻都在长大。欧白芷有两米高了,叶子是那么的宽阔、肥大。

到了夏末,它开了花。植物强劲结实的躯干,在银色月光的天空下,显露出清晰的边缘。

而当麦穗终于睡着了的时候,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浅黄色头发的年轻人,他身材高大,魁梧而健壮。他的两臂和大腿看上去仿佛是抛光了的木头,他就是那株欧白芷。

“我一直从窗口观察你。”他说。

“我知道,你香得令人晕眩。”

年轻人走进屋子中央,向麦穗伸出了双手。她偎依在他的两臂之间,脸贴紧了他那宽阔、坚硬的胸膛。天色蒙蒙亮,浅黄色头发的年轻人回到了屋子前面。

后来,麦穗怀孕了。

年的十一月,麦穗打扫了自己的小屋,蹲伏在屋角里的一堆去年的干草上。她开始生孩子。整个产程只持续了几分钟,她生下了个大块头的漂亮婴儿。屋子里弥漫着欧白芷的馨香。

02

秋天,第一轮满月升起的时候,麦穗常去挖药草根,这些药草有许多都生长在太古的池塘上边。麦穗牵着女儿——鲁塔,穿过森林和村庄。

有一次,她们看到一群狗,围着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妇人,麦穗儿牵着鲁塔朝那老妇人走过去。原来是老妇人弗洛伦腾卡,她的丈夫和儿女全都离她而去了,她上了年纪后就在不知不觉中发了疯。

弗洛伦腾卡朝她们转过脸来,她有一双憔悴的、褪了色的眼睛。她的脸孔酷似一只干苹果,在她骨瘦如柴的脊背上搭着一条细细的白色小发辫。母女俩挨着她坐在地上。

弗洛伦腾卡抱怨道:“就是这月亮夺走了我的孩子,诱骗了我的男人,现在又把我弄得神经错乱。”

麦穗深深地叹了口气,仰望着月亮的脸。她告诉老妇人,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月亮敲她的窗户,并对她说:

“你没有母亲,麦穗,而你的女儿没有外婆。村子里有个善良、孤独的妇女,我曾欺负过她,现在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欺负她。她既没有孩子也没有孙子。你到她那儿去,告诉她,请她原谅我。我老了,脑子也不听使唤了。你可以在小山上找到她,因为每个月,当我向世人展露我整个形象的时候,她都在那儿诅咒我。”

弗洛伦腾卡问:“这是真的?”

“真的。千真万确。”

“它希望我原谅它?”

“不错。”

“月亮想让你当我的女儿,而她,当我的外孙女?”

“它是这么对我说的。”

弗洛伦腾卡抬起脸朝向天空,她那双憔悴的眼睛里有点什么东西在闪光。

“月亮只是太阳的假面具,月亮的记性不好,一个月前发生的事它都不记得。它脑子里总是乱成一团糟。你就宽恕它吧。”

“我宽恕它。不论是它还是我,我们俩都老了,我们还有什么好吵的?”她低声说,“我原谅你!”接着又冲天空叫嚷说。

麦穗笑了,笑得越来越响亮,弗洛伦腾卡也笑了起来。她站起身,张开双手伸向天空。

03

“你可别到村子里去,因为你会给自己惹来麻烦。”麦穗对女儿说。

但是太古村吸引着鲁塔。那儿各种各样的东西和人,孩子们在那儿跑来跑去,个个跟她一般大。至少看上去是如此。那儿有带绿色护窗板的房屋,篱笆上晒着白色的内衣和被单、枕套一类的床上用品,那是鲁塔的世界里最洁白的东西。

每当鲁塔跟她母亲一道走过村子的时候,鲁塔总是感觉到所有的人都在瞧着她们俩。女人手搭凉棚遮住眼睛挡着阳光,而男人则是偷偷地吐唾沫。母亲对这种举动毫不在意,但鲁塔却害怕那种眼神。她走路时竭力靠近母亲,紧紧地抓住她的那只大手。

鲁塔总喜欢走进村庄,望着那些灰色的房舍和烟囱里冒出的白烟。后来,当她稍微长大点儿之后,勇气也大了,她敢悄悄地走到窗户下边朝屋子里张望。鲁塔常常花上几个钟头观察屋里的孩子们,看他们是如何玩耍的。

等到人们把自己的孩子们都弄去睡觉了,鲁塔便观察他们积攒起来的东西,各种器皿、餐具、窗帘、圣像画以及诸如此类的零杂物品。

所有这些东西给人造成的印象就是,各家各户都各有其特点,各不相同。她认识村子里所有的物品,她也知道这些物品属于谁。

弗洛伦腾卡只有网状的白窗帘,马拉克夫妇家里有一套镀镍餐具。年轻的海鲁宾太太用钩针钩出漂亮的枕头。只有博斯基夫妇家里才有印着玫瑰花的绿色床罩,而后来,当他们建在森林边上的新房子即将落成的时候,他们又开始往屋子里运送真正的宝物。

鲁塔喜欢这栋房子。它是全村最大、最漂亮的房屋。鲁塔在大丁香树上给自己安了个坐垫,傍晚时分,她从那里观察博斯基的家。也就是在那里,她认识了伊齐多尔。鲁塔带着伊齐多尔到森林里,他们玩捉迷藏,玩假装树木,玩老鹰捉小鸡,用小木棍儿搭出各种造型。

但她不喜欢伊齐多尔,她想嫁的人是住在塔舒夫的乌克莱雅。

乌克莱雅开着华沙牌小轿车,来到麦穗那间倒塌了一半的小屋前边。乌克莱雅是来找麦穗的。麦穗觉得这是个会变成狼的、可怕的人,所以并不同意鲁塔嫁给乌克莱雅。但乌克莱雅却毫不客气地说,鲁塔已经是他的人了,并从小轿车里喊出了鲁塔。

鲁塔的头发现在剪短了,烫成小卷从一顶小帽子的下边露了出来。她穿了一条窄裙子,一双高跟鞋,显得非常苗条,非常高。

“你可以把她带走,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乌克莱雅好奇地问。他喜欢讨价还价。

“从十月到四月末她属于你。从五月到九月她属于我。”

乌克莱雅吃了一惊,随后掰起手指来算月份,他发现自己分到的月份多,便答应了。

鲁塔说:“谢谢你,妈妈,我会过得不错的。我想要的一切在那儿都能得到。”

麦穗亲吻了女儿的额头,却并没有朝乌克莱雅看上一眼。

鲁塔是准备去爱乌克莱雅的。但乌克莱雅不想要她的爱,他想要的是对她的支配。乌克莱雅常把鲁塔独自关在家中。厨房里有大量从餐厅买来的美食,在乌克莱雅的家里,她什么都不缺。

鲁塔做好了圣诞晚餐,等待着丈夫回家过节。她好奇地翻看着乌克莱雅带回家的德文报纸,在所有看过的报纸上,鲁塔只认识一个字:“巴西”。

乌克莱雅很晚才回来,鲁塔一眼就看出他喝醉了。他腿脚不稳,摇摇晃晃地走到鲁塔跟前,狠狠扇了她一记耳光。她摔倒在地。

鲁塔从床底下拉出两只小箱子,把她所有最珍贵的东西全都塞了进去:两件贵重的皮大衣、一条银狐皮领、首饰盒和一张登有巴西情况的报纸。她走出塔舒夫,踏上了通往凯尔采的公路

她觉得自己能通过所有的边界,能冲破一切禁锢,能找到走出国境的大门。

再后来,鲁塔化名亚马尼塔·穆斯卡利亚,从巴西给伊齐多尔来了一封信。信中写道:

我如今在很远的地方,在巴西。有时我睡不着觉。我想念你们。可有时我压根儿就不想你们。我有许多事要做。

你别代我问候任何人,甚至我的妈妈也一样。让他们尽快忘记我。

地主波皮耶尔斯基

01

地主波皮耶尔斯基失去了信仰。他没有停止信仰上帝,但上帝及其余的一切都成了某种缺乏表现力且单调的东西,就如他那本《圣经》里的插图。

世界崩溃了。地主为了躲避哥萨克(是一群生活在东欧大草原,乌克兰、俄罗斯南部的游牧社群,是俄罗斯和乌克兰民族内部具有独特历史和文化的一个地方性集团)匆忙逃跑,回来后看到了自家被洗劫的酒窖,便充分意识到这一点。酒窖里的一切都遭到破坏,酒桶被砸碎,被劈坏,被践踏,被倒空。

他躺在遭到洗劫的家中的床上,心想:“世界上的恶是从哪里来的?上帝既然是善良的,为什么允许恶存在?莫非上帝不是善良的?”

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的年龄越大,世界在他看来越可怕。人年轻的时候,忙于焕发自己的青春,忙于自身的发展,锐不可挡地向前,不断地扩大生活的边界:从小小的儿童床到房间的四壁,到整幢房子、公园、城市、国家、世界。

然后,进入成年,进入梦想时期,幻想某种更伟大、更崇高、更美妙的东西。

四十岁左右出现了转折。青春在自己的紧张努力和狂潮行为中自我折磨。某天夜里,或者某个清晨,人越过了边界,达到自己的巅峰并且向下迈出了第一步,走向了死亡。那时问题便会出现:是面对黑暗泰然自若地朝前走,还是回头走向过往,保持一副矫饰的外观,装作自己面临的不是黑暗,只是有人关掉了房间的灯。

地主环顾四周,看到的是痛苦、死亡、瓦解、崩溃,它们像污垢一样无处不在。他走遍整个耶什科特莱,看到供应符合犹太教规的清洁食物的肉店,看到肉钩上挂着的不新鲜的肉,在申贝特尔商店前面看到冻僵的乞丐,看到走在儿童棺材后面小小的送葬队伍,看到低垂的乌云悬在市场周边低矮的房屋上方,看到已经无处不在、笼罩着一切的黑暗。

这一切使他不由地想起缓慢的、不停顿的自焚,在这种自焚中,人的命运和全部生活都成了抛给时间烈焰的牺牲品。

02

后来,地主波皮耶尔斯基遇上了财运亨通的好时光。每年他都增添一口鱼塘。池塘里的鲤鱼又大又肥。到了捕鱼季节,鱼简直是自动朝渔网里跳。地主最喜欢在鱼塘的堤坝上散步,沿着堤坝转圈子,望望水,又望望天空。鱼的丰产消解了他的神经紧张,鱼塘使他在自己所有的努力中体味到某种意义。

鱼塘越多,他体味到的意义也就越多。他的头脑完全被鱼塘占满了,他有许多的事要做:他得规划、思考、计算、建设、动脑筋、想点子。他可以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考虑鱼塘的事,那时地主的思路便不会拐向那黑暗、寒冷的区域,那种地方会像沼泽一样把人拉住,让人陷入其中。

年,波皮耶尔斯基夫妇带着孩子们去意大利过暑假。休假回来后,波皮耶尔斯基发现,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狂热的爱好:对艺术的追求。

他开始收集画册,然后则是越来越频繁地去克拉科夫,到那儿购买各种名画。不仅如此,他还经常邀请艺术家们到他的府邸做客,跟他们讨论艺术,喝酒。清晨他常把所有的客人领到自己的池塘边,请他们欣赏那些巨大的鲤鱼橄榄色的背脊。

第二年,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突然发疯地爱上了克拉科夫的一位最年轻的女画家——玛丽亚·舍尔,又因为玛丽亚·舍尔而爱上了现代艺术。经历了六个月的疯狂之后,玛丽亚·舍尔向地主宣布,她要去美洲。

女画家走后,地主波皮耶尔斯基得了一种多症状的怪病,别人为了简化,将这种病称为关节炎。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也只有躺在床上,他才能平静地忍受痛苦。

他躺了一个月,与其说是由于疼痛和虚弱,不如说是由于近年来他力图忘记的一切又回来了——由于世界行将毁灭,现实有如朽木枯枝分崩离析,霉变自下而上地腐蚀了物质,这一切的发生都没有任何意义,也不意味着什么。地主的肉体投降了,它同样也已溃散、瓦解;他的意志也已崩溃。

时间在做出决定和采取行动两者之间给挤得满满的,简直没有回旋的余地。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的喉咙肿胀、梗塞。这一切都意味着他仍然活着,意味着在他体内的某些生理过程仍在正常地运行,血液在循环,心脏在跳动。

“我受到了打击。”地主思忖道,同时试图从床上用目光搜索什么,但是他的目光变得呆滞,不自然:目光顺着房间里的家具飘游,竟会像苍蝇似的停留在家具上。倒霉!目光停在一堆书籍上,那些书是地主叫人弄来的,可他并没有读过。倒霉!目光漂移到窗外的天空。看到别人的面孔使他痛苦。他觉得那些面孔都是如此飘忽不定,如此神色多变。

地主波皮耶尔斯基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悲惧感,他总觉得世界在消失,世上的一切,无论好的还是坏的都在消失;爱情、金钱、激情、远游、价值连城的名画、聪明睿智的书籍、卓尔不群的人们,一切都从他身边匆匆地过去了。

地主的时间在流逝。那时,在突发的绝望中,他想从床上跳起来,跑到上面地方去。可是跑向何方?为什么要跑?他跌落在枕头上,因无法哭出心中的郁闷而憋得喘不过气来。

03

上帝透过游戏向地主波皮耶尔斯基显现自己。一位矮小的拉比(犹太人中的一个特别阶层,是老师也是智者的象征)送给他一盒迷宫游戏。地主曾多次尝试过开始玩这套游戏,但他很难弄懂所有稀奇古怪的要求。

他从盒子里拿出小小的说明书,读上面的使用说明,一直读到几乎能够背诵出来。要能开始游戏,必须掷出色子上面的一点,可是地主每次掷出来的都是八点。这跟概率的所有原则都是矛盾的,于是地主就想,他被骗了。

但他想老老实实地玩游戏,就不得不再等一天才能重新掷色子——游戏的规则就是如此。

第二天,他仍旧没有成功。就这样持续了整个春天。地主的乐趣变成了焦虑。一九三九年不平静的夏天,那个固执的一点终于出现了,地主波皮耶尔斯基舒了长长一口气。游戏可以往下进行了。

年,地主波皮耶尔斯基一直住在他的府邸,但众所周知,他在那里住不久。他的妻子把孩子们送到了克拉科夫,现在她是往返于克拉科夫和太古之间做搬家的准备。

看起来,地主觉得他周围发生的一切横竖是一码事。他继续做他的游戏。他日日夜夜待在书房里。他在双人沙发上睡觉。他不换衣服,不刮胡子。妻子去看望孩子们的时候,他索性不吃饭,一连三四天饿肚子。他不打开窗户,不跟任何人讲话,不出门散步,甚至不下楼。

为了达到游戏的要求,并顺利进行下一步,地主学会了按自己的意旨做梦。

现在,他所需要的一切,游戏都能够给予他,甚至比他需要的更多。他又何必走出书房?

县里来的官员夺走了他的森林、整整一季采伐的木材、耕地、池塘和牧场。最后,府邸也不属于他了。

地主太太波皮耶尔斯卡没有抱怨丈夫发了疯。让她心烦的是,她不得不自己做决定:什么东西能带走,什么东西得留下。然而当第一辆汽车开来的时候,面色惨白、胡子拉碴的地主波皮耶尔斯基走下楼来,手里拎着两只皮箱。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他不肯给人看。

地主太太奔到楼上,聚精会神地把书房凝视了片刻。她的印象是,书房里什么也没少,书架上没有任何一点空出的地方,没有搬动任何一幅画、任何一件小摆设,什么也没搬。她唤来搬运工人,而他们信手把书籍胡乱塞进硬纸箱里。后来,为了干得更快,他们从书架上把书籍成排地往下扒拉。

在这段时间内,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站立在汽车旁边,满意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在封闭的环境里待了几个月之后,突然接触到新鲜的空气,这使他头晕目眩,像喝醉了酒似的。他想放声大笑,想玩乐,想跳舞。

最终,地主波皮耶尔斯基死于癌症,他去世前始终神志清醒,泰然自若。

老博斯基家庭的命运变迁

01

老博斯基一生待在府邸的屋顶上。他将耕种自家那片田地的农活儿交给妻子和孩子们,他有三个女儿和一个男孩。男孩名叫帕韦乌,聪明能干,魁梧端庄。

老博斯基每天一早就爬上地主府邸的屋顶,换掉开始腐坏的或者是朽烂了的木瓦。他的活计没有完结,也没有开头。因为老博斯基不是从某个具体的地方着手干活儿的,不是朝某个具体的方向边干边移动的。他是跪着,一米一米地研究木屋顶,一会儿移到这里,一会儿挪到那边。

老博斯基的儿子帕韦乌,一心想当个“有地位”的人物。他担心,如果不赶快行动起来,他就会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就像他父亲一样,永远只能在某个屋顶上安装木瓦。因此一满十六岁,他便离开了家。他在耶什科特莱受雇于一个犹太人,在他那里干活儿。

年轻的博斯基对一样东西是深信不疑的,那就是知识。知识和教育的大门对每个人都是敞开的。很显然,进入这个大门,对另一些人更容易些,但从另一方面讲,他也能学习,虽说要花更大的力气,因为他必须挣钱养活自己,并且帮助双亲。

于是,下工后,他经常进乡图书馆,到那儿去借书。回家后他把借来的书藏在被窝里,防备他的姐妹们发现。他不喜欢姐妹们动他的东西。

帕韦乌的三个姐妹都是大姑娘,大块头,身体强壮,粗俗愚笨。她们的脑袋看起来很小,额头都很低,浓密的浅黄色头发犹如麦草。她们中最漂亮的是老大斯塔霞。每当她嫣然一笑,晒得黝黑的脸上便露出皓白的牙齿。但她那双粗笨的八字脚走起路来却一摇一摆,跟鸭子似的,从而大大损害了她的姿色。

三姐妹里居中的托霞已经跟科图舒夫的一个种田人订了婚,而佐霞,大个子,健壮有力,近日内就要去凯尔采当女仆。她们都要离开家,帕韦乌为此感到高兴,虽说他不喜欢自己的家庭,就像不喜欢自己的姐妹一样。

他嫌恶那些钻进老木头房子裂口、地板缝隙和塞进指甲壳里的污垢。他嫌恶牛粪的臭气,一走进牛栏,那股臭气便被吸进衣服里。他嫌恶喂猪的马铃薯散发出的气味。他嫌恶双亲说的乡下佬的方言,那种土话有时也影响到他自己的语言。偶尔他会把这种嫌恶集中到上颌和下颌之间,那时他便感到自身强大的力量。

他知道,他将拥有他所渴望的一切,他将奋力向前,谁也无法阻拦他。

他开始注意米哈乌家的米霞,经过整个冬天直到夏天,帕韦乌跟米霞慢慢熟络,终于有一天,帕韦乌到米霞的家里求婚了。米哈乌给他们盖了新房,他们有了自己的儿女。

02

母亲去世后,斯塔霞单独跟父亲老博斯基生活在一起,她的两个妹妹均已出嫁。跟老博斯基一起过日子是很艰难的。他总是对什么都不满意,而且脾气暴躁。每回斯塔霞午饭送的晚了一点,他便总是用什么重物狠狠地揍她。

自打博斯基从儿子口中得到有关米哈乌买了土地准备给女儿建房子的消息后,他便再也睡不着觉。过了几天,他搜出了自己所有积蓄,也购买了一块地,紧挨着米哈乌买的宅基地。他决定在那里给斯塔霞盖栋房子。于是,博斯基也开始盖房子。

当博斯基忙于盖房子的时候,斯塔霞的日子比往常要过得平静得多。正午之前她必须喂完家畜、家禽,然后就是做午饭。她先是走到田间,从沙质的土地里挖出马铃薯。

她常幻想,说不定会在灌木丛里找到用破布包着的珠宝,或者是装满美元的罐头盒子。想象归根结底是一种创造,是连接物质和精神的桥梁。尤其是在一个人经常紧张地想入非非的时候,那时想象往往会变成一滴物质,融入生命之流。

有一次,斯塔霞在屋前泼脏水,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跟她幻想中的情景可以说是一模一样。那个人来到她的跟前,向她打听去凯尔采的路怎么走,她告诉了他。

几个钟头过后,那个人回来了,又遇上斯塔霞。他是个邮政工人,名叫帕普加,他跟斯塔霞相约礼拜三去散步,礼拜六去跳舞。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这个人让老博斯基喜欢。

年的秋天,斯塔霞怀孕了,圣诞节时他们举行了婚礼。他们在刚落成的小屋唯一的房间里举行了简朴的婚宴。第二天,老博斯基在房间里横向隔了堵木墙,这样就把屋子分成了两半。

夏天,斯塔霞生了个儿子。帕普加却只有礼拜天才在家里露面,他显得疲惫、挑剔、求全责备。后来他只是隔一个礼拜才回家一次,而在万圣节的时候,他压根就没有回来。他说,他必须去祭扫双亲的坟墓,而斯塔霞对他的托词还信以为真。

斯塔霞做好了圣诞节的晚餐等他回来,她看见窗玻璃里映照出自己的身影,黑夜把窗玻璃变成了一面明镜。她终于明白,帕普加是一去永不回返了。

03

“人总是得活着,”帕韦乌说,“得养育子女,得挣钱,得受教育,得往高处走,得向上爬啊!”他也真的是这么做的。他跟蹲过集中营的阿巴·科杰尼茨基一道回到做木材的生意上。他们购买森林,进行采伐,组织加工和运送木材。因为生意做得不错,现金像小河淌水般不断流进他的腰包。

帕韦乌决定继续自己的教育。把自己培养成医生的计划已不太现实,可他作为一个卫生员和医士,总能够不断地提高自己的专业水平。

上过几年短训班和培训班之后,他建立了一种信念,认为医学和卫生一旦从黑暗、蒙昧和迷信的桎梏下解放出来,就能改造人的生活。

帕韦乌作为周围一带的第一个人,率先将自己家里的一间房屋改造成盥洗室兼卫生间。那里干净得一尘不染:搪瓷浴盆,擦洗干净的水龙头,装垃圾的带盖儿的金属篓子,装药棉和木质素棉的玻璃器皿,还有带锁的玻璃柜,柜子里装有各种药品和医疗器械。

后来,他和阿巴一起做的生意垮了,因为所有的森林都已收归国有。帕韦乌意识到,在自己的生活中已经开始了一个新的阶段,从今以后,他必须自己想办法安排好自己的生活。于是,他把各种培训班所有的毕业证书装进自己的皮包里,到塔舒夫寻找工作。他在卫生防疫站找到了工作。

这种工作的内容是,检查各个商店、饭馆和酒吧间的清洁卫生状况。他夹着装满各种文件的皮包,带着装化验粪便的试管出现在哪里,哪里便把他当成启示录的骑士大驾光临。

帕韦乌只要想这么做,就可下令关闭每一个商店,每一个酒肆和饭馆。他成了一个重要人物。人们纷纷给他送礼,请他喝酒,用最鲜美的猪脚冻招待他。

就这样,他认识了乌克莱雅。此人不仅是塔舒夫的一家糖果店的店主,还是另外几家不太合法的商店的所有者。乌克莱雅带着帕韦乌进入一个充满了酒宴、狩猎、殷勤的大胸女招待和酒精的世界。

这样一来,乌克莱雅便占据了阿巴空出来的位置,也就是每一个男子在生活中给引路人和朋友留下的位置。

一天晚上,帕韦乌仰面朝天躺在床上,他知道,今夜已无法入睡。他想到,他已经四十岁了,自己什么的第一章已然结束。他已达到了顶峰!他的眼睛像看电影似的看到那些流逝的日子,只不过这部电影是倒着放的,他以这种方式看到了自己全部的过去。

由于父亲去世,帕韦乌不得不请几天假。父亲是在进入濒危状态之后的第三天死去的。帕韦乌不相信灵魂不死的说法,因此他觉得这景象非常可怕。他一想到,自己不久以后也会变成这样一团没有生命的躯壳,心中便充满了恐惧。

在一个秋天,米霞因脑溢血去世了。因为坟墓一直没有准备好,帕韦乌把米霞埋在了格诺韦法和米哈乌的身边。他把小舅子伊齐多尔送到了养老院。

他看到整整齐齐的日用物品,猛然间,全心充满了对米霞的怀念。他拿着小提琴走出家门,站在台阶上,拉了起来。他拉了很久,很久,直到满是尘土的、失去了弹性的琴弦,一根接一根地断裂。

03

斯塔霞老来发胖了,也变矮了。她那本来就引人注目的大鼻子变得更大,而眼睛却失去了光彩。她的一双脚总是肿胀的,所以只能穿双男人的便鞋。

斯塔霞想念儿子雅内克,他中学毕业后便留在了西里西亚。他很少回家,他像他自己的父亲那样,让斯塔霞在等待中望眼欲穿。

某个冬日,斯塔霞忽然病倒了。在急救车艰难地穿过茫茫大雪驶来之前,她已一命呜呼。

太古的其他时间

01

上帝的时间奇怪的是,超时间的上帝经常出没在时间以及时间的各种变化上。

如果不知道上帝“在哪里”——人们有时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就得看看所有的会变会动的东西,所有无定形的,所有起伏不定和易消逝的,例如看看海面的涨落、日冕的飘悠、地震的颤动、大陆的漂移、雪和冰川的融化,看看流向大海的江河,看看种子的发芽,看看刻蚀群山的风,看看母腹中胎儿的生长,看看眼睛周边的皱纹,看看坟墓中尸体的腐烂,看看葡萄酒的酿熟,看看雨后冒出的蘑菇。

上帝就在每个变化的过程中。上帝就在各种变化过程中搏动。有时上帝现身的次数多一点,有时少一点,而有时则干脆不出现。因为上帝甚至经常出现在没有上帝的地方。

人们——他们本身就是一个过程——害怕不稳定的东西,害怕总在发生变化的东西,所以他们妄想某种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不变性。他们认定只有永恒的、不变的东西才是完美的。于是他们把这种不变性强加于上帝。这样一来,他们也就失去了理解上帝的能力。

起初,上帝创造了一切可能的事物,但他本身又同时是那些根本就不可能发生,或者很少发生的事物的上帝。

上帝曾经出现在李子一般大小的浆果里,它们生长在麦穗的门前。麦穗吃下这枚不详的浆果,便明白了必须要准备好过冬的生活用品。从此以后,天刚破晓,麦穗就拉着鲁塔去森林里采摘食物。

02

耶什科特莱圣母的时间

耶什科特莱的圣母被封闭在华丽的画框内,她对教堂的视野受到限制。

画像悬挂在教堂的侧廊,因此圣母既看不见祭坛,也看不见立着圣水盆的教堂入口处。教堂的圆柱给她遮住了布道台。她看到的只是络绎前来的一个一个的人,他们进教堂来祷告,有时也看见一长串、一长串的人,他们到祭坛前面领圣餐。在望弥撒的时候,她看到数十人的侧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耶什科特莱的圣母最纯洁的意愿是帮助有病和有残疾的人。她是画入画里显示上帝奇迹的力量。当人们把脸转向她,当他们翕动着嘴巴,把手压在腹部或者交叉放在胸口,耶什科特莱的圣母就会赐给他们力量,让他们恢复健康。

她把力量赐给所有的人,无一例外,不是由于发善心,而是因为她天性如此——将恢复健康的力量赐给需要恢复健康的人。

至于后来的情况如何,则由人自己决定。所谓谋事在天,成事在人。有些人让这力量在自己身上起作用,于是就恢复了健康。

这种有益的力量也曾经降临到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的身上,但他却是渗不透的,活像一颗玻璃珠。于是这股良好的、有益的力量就顺着他的身子流走了。

03

教区神父的时间

晚春对于教区神父是一年中最可恨的季节。在快过圣约翰节(夏至后的第三天)的时候,黑河肆意泛滥,淹没了他的牧场。

神父性情暴躁,在涉及自己尊严这一点上非常敏感,因此当他眼睁睁地看到一种如此无定形,如此懒散,如此无法预知、变幻无常,如此怯生生的东西竟然夺走了他的牧场,他顿时怒火中烧。

跟水一起立即出现的是大量恬不知耻的青蛙,它们发出的叫声聒噪、沉闷和嘶哑。魔鬼发出的定是这样的叫声。除了青蛙,神父的牧场上还出现了大量的水蛇,它们以如此丑恶、可憎、蜿蜒曲折的动作在水面滑行,教区神父一看就感到恶心。

自圣约翰节开始,神父每天都要去看黑河的水怎样淹没圣玛格丽特的花、圣罗赫的风铃草、圣克拉拉的草药。

他不停地祷告,从使所有的水变得圣洁的圣约翰祈祷文开始。然而在祈祷时,教区神父常常觉得圣约翰不听他的祷告,黑河的水还是年复一年地淹没牧场。他因此有点生气,开始直接向上帝祷告。

第二年,在经历了更大的水灾之后,上帝告诉教区神父:你要把河跟牧场隔开。你要给土地兴修水利,你要修筑一道防护堤,让河固定在他的河床范围之内。

他先是用大车从小山外运来沙子,然后将沙子装进麻袋,再用麻袋将河封堵住,就像给河治伤似的。最后往堆好的麻袋上填土,再在土层上种草。

教区神父欢快地瞧着自己的作品。现在河完全跟牧场分隔开了。河看不见牧场,牧场看不见河。河已不再尝试从给它规定的地方挣脱出来了。在神父的牧场上,花儿在不停地祈祷。所有圣玛格丽特的花,圣罗赫的风铃草,还有普通的、黄色的蒲公英都在祈祷。

04

死者的时间

当老博斯基一死,他便处在死者的时间里。这时间,以某种方式,受耶什科特莱的墓地支配。墓地墙上镶有一块石板,石板上歪歪斜斜地刻着几行字:

上帝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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