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时候的农村老家,最让人瞧不起的职业是羊倌。在那个年代,你要是做了羊倌,那就代表着你一没本事二没胆儿,不敢背井离乡去打工,只能窝在村子里挣口饭吃。这话也不算过分,当时的乡亲们放羊,大多是自己放或者几家结成伙伴轮流放,羊倌是可有可无的行当。
表姑家的六哥是个羊倌。自我有记忆以来,六哥便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的沉默寡言是那种和谁都不说话,别人辱他、骂他,他也不还嘴,说急眼了也不过是红着眼低声说一句:“你闭嘴吧。”既没底气也没威慑力,数落他的人不会闭嘴,反而会愈演愈烈,六哥无奈,自行走开,耳不听心不烦。
六哥有五个姐姐,这几位姐姐都不是村里的善茬,据说没嫁人的时候颇是在村里横行了一段时间,可能那也是六哥最快乐的时光,无他,受了欺负有人给出头。谁要是敢欺负六哥,他五个姐姐会一起堵到别人家门口骂街,一天都不会停歇,就连吃饭都是轮着回家,以坚强的毅力保证骂声不断档。
可惜好景不长,六个姐姐们分别出嫁,且都嫁到了外村。六哥失去了助力,村里人把多年的怨气都发泄到他身上。那段时间,六哥不管干什么都是错的,都会被人挑出毛病来。村口晒太阳的人群,每个人都说出六哥的十几个缺点,最后大家达成了共识:六哥是个缺心眼的怂货。
如果以学习来衡量一个人的聪明程度的话,六哥确实笨。他创造了全村的记录:念了六年书,仅读到了三年级。一次次的留级连老师都看不下眼了,他全然不顾义务教育的升学任务,语重心长地喊来表姑,让她把六哥领回家,说是这孩子早点学个手艺,将来或许有口饭吃,书,与他无缘。
六哥的老师好心办了坏事,他的好意不仅被村里人误会,甚至表姑也曲解了意思。六哥一瞬间变成了傻子,哪怕他很想证明自己不傻,也没人给他机会。试想,一个父母、全村人都公认的傻子,如果有一天不傻了,岂不是说他傻的人才傻?
六哥无可奈何地傻了下来,村里的人一直聪明着。
六哥最爱来我祖父母家,我也最爱跟在六哥屁股后面玩儿。我的祖父母一生善良,在村里威望极高。在他们眼中,人只分两种,一种是愿意守在村里的好孩子,另一种是有志离开贫瘠家乡的好孩子。六哥所谓的“傻”,在他们这里根本不算事,而且,但凡有祖父站在村口,就没人敢说六哥傻。祖父对付那些碎嘴子的人们的方式很特别,他不说话,就盯着你看,嘴角微微笑,一副“你说别人傻,你也不咋地”的意味。祖母更是厉害,只要六哥来家,她都会把六哥从小到大的优点说一遍,说的六哥都是一脸蒙圈,估计他心里想:我有这么好?我咋不知道?祖母一遍遍的说,内容几乎一样,六哥一遍遍的听,从不厌烦。
我喜欢跟着六哥,是因为他什么都会。抓鸟、摸鱼、钓鱼、做弹弓、灌黄鼠……,只要是我想玩的,六哥都能做出相应的工具或者带着我玩。最神奇的是,六哥曾经用牛筋给我做了一把小弓箭,射不准,却能射得很远。我问六哥是谁教他做的,他说没人教,书上看到的。
六哥读书不成,但很喜欢看书。我的小人书、祖父的各种演义小说、人们卷烟的日历纸、大家垫桌角柜子的旧杂志、糊顶棚的废报纸,他都看。有时候有的字不认识,他就问我,我也不认识,就让我帮着查字典。
刚开始六哥不会查字典,我问他为啥不会,他说上学时没字典,老师用地方方言教的汉语拼音他听不懂。在我细心地教了他一遍后,六哥学会了,汉语拼音发音标准,查字典更是不在话下。为了感谢六哥带我玩儿的情义,我把字典送给了他,六哥很是激动了半天,那本小学生字典,此后被他一直揣在了兜里,成了他的宝物。
六哥其实岁数不大,那会也就二十三四岁。他也曾经想跟着村里人出去打工,可表姑两口子死活不同意,说是六哥留在身边好歹能看着,出去一定会被人骗,也一定会失踪。六哥没办法,只好跟着父母下地干活,伺弄庄稼。
六哥干地里的活是真不行,不是他不会干,而是他没力气,干活慢。村里人一边嘲笑着他,一边私底下不约而同地找到了表姑,说是老六干不了地里活,让他当羊倌儿吧,咱们村没羊倌,他要是当了,我们把羊给他放。
表姑自无不可,六哥也很乐意。于是,村里家里条件好的人家,把羊群交给了六哥,一只羊放一年十块钱,丢了、伤了、小羊没活下来不用赔。这样的条件属于破坏了羊倌的行业规则,曾有外村羊倌找上门来提出抗议,被村里人轰了出去:“我们村羊倌就这样,管你什么事?你要是敢给老六使坏,一村人饶不了你!”
乡亲们霸道地认为,老六是让我们自己人欺负的,外人想欺负他,没门。
六哥披上翻毛皮袄,穿上军大衣,带上老毡帽,腰里系上宽布腰带,手里拎上个水壶,胳膊弯里搭上根羊鞭,正式成为了一百多只羊的首领。
六哥放羊极其认真,也极有规划。他不会偷懒把羊群放在一个地方,而是进行着小转场。村子周边的草滩,他的羊一天必换一个地方,他怕羊把草吃秃了。后来六哥开动脑筋,收集了许多空罐头瓶子,在底儿上扎几个窟窿眼儿,里面灌上他没事收集来的草籽,这样羊就可以一边吃草一边撒草籽,最大限度的保护着祖辈们留下来的草滩。
村里人依然说着六哥的各种傻事,给羊戴罐头是最轻的一件事,六哥的傻事还有:为了护住羊腿,他大冷天下河沟子往出抱羊,使了半天劲抱不出来,结果羊受了惊吓,自己跳出了河沟,六哥自己反而爬了半天才出来;二大爷家的羊归圈以后忘了关圈门,跑了一只,已经回家歇下的六哥二话不说出去帮着找羊,羊没找到,自己倒是病了好几天;有的主家出门,嘱咐六哥帮忙看羊,结果羊下了两只崽儿,六哥把小羊抱回自己家炕上,惹得母羊跟在他后面一个劲儿拿头顶他……
多年过去,六哥成了十里八村最有名气的羊倌。直到现在,老家的村庄已经颓败,无羊可放,将近六十岁的六哥不仅没有失业,还被内蒙牧区的人们雇佣去放羊,听说一年能存下五六万块钱。六哥在三十岁的时候结了婚生了子,孩子念书随他爹,将将念完初中便再也念不下去,出去学了个焊工的手艺,现在收入颇高,在县城买了房立了脚。
六哥的孩子很孝顺,不让六哥再去当羊倌受罪,可六哥不听。他说,放了一辈子羊,和羊有了感情,天天草原里赶着羊群转几圈,感觉天都是蓝的,心也是阔的。他不喜欢热闹的县城,也不喜欢和人们打交道,可能在他心里,羊儿们比人更单纯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