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乐夜话,每天胡侃和游戏有关的屁事、鬼事、新鲜事。
除了祝老师、高老师和作者本人之外,这段故事已经无人知晓(图/小罗)
两年前,我在触乐任职,触乐是一家游戏媒体。按照惯例,每天早上10点,所有编辑都在会议室开会,每人要说一个和游戏有关的选题。
当时我刚入职一个月,时任主编高洋问我:“您今天有选题吗?”我说:“没有。”那天恰好有一款名叫《WarGame》的游戏寻求报导。高老师打开他们提供的视频,我们一起看了。一位姓王的老师指出,这明显就是一款山寨的手机版《红色警戒2》,其他人纷纷附和。
高老师问:“有老师感兴趣吗?”
没有人吭声。于是大家站起来,准备散会,我也站起来。
高老师突然问:“杨老师有没有兴趣?”
编辑部里只有我姓杨,我只好又坐下说:“我也没有。”
他又问:“那您现在有选题吗?”
于是,这款游戏成了我的选题。
第一部分
平心而论,我不喜欢《WarGame》,但我当时初来乍到,很为采访陌生人而着迷。我找出开发者的QQ号码,加上了一个叫徐逸(化名)的人。我本来打算采访他一两个小时,但是我俩一口气聊到晚上6点,他因为太饿,去吃饭了。然后突然有人用他的QQ跟我说:“兄弟,我在旁边看了半天,你问得太细了,我们完全没想到。”
我说:“您是?”
他说:“徐逸是我的合伙人。”
我说:“您好您好。”
他说:“他去吃饭了,我来跟你聊,我太想和你聊聊了。”
我说:“好的,您贵姓?”
他说:“我叫杨中和(化名),我怎么称呼你?”
我说:“我叫杨中依……”
第二天是星期五,编辑部沉浸在临近周末的喜悦中。选题会前,我跟高老师说:“我昨天采访的那个人太牛×了。”他说:“您昨天采访谁了?”我说:“杨中和。”他说:“谁?他和你是?”我说:“我俩没关系,巧合,他是那个《WarGame》的开发者。”他说:“哦,那稿子写完了没?”我说:“还没写呢。”他说:“嗯?为什么没写?”我说:“他们工作室在上海,我想去当面采访他。”
高老师看着我说:“为什么呢?”我说:“你不知道,这个人太牛×了。他爸以前是个劳改犯,跟他妈结婚以前坐了十几年牢,55岁才生的他。他爸精神有问题,天天虐待他俩——杨中和还有个妹,上初中的时候就被他爸打成精神病。但是他爸这个人也可牛×。年在新疆做皮鞋生意,那时候就年收入上百万。他爸以前是个……”
高老师打断我说:“您说的这些和《WarGame》有什么关系?”我说:“嗯……呃……有关系。我不是说他爸很有钱吗?所以杨中和从小就玩了很多游戏。虽然现在他做的游戏不好,但是这个人特别有想法。我俩聊天的时候他老说心流,你知道心流吗?心流就是……”
高老师说:“我觉得您把他做游戏这块写出来就行了。”我说:“不行,我想当面采访他。”高老又问了一遍:“为什么呢?”我说:“因为他妈也在上海。”他说:“这和他妈又有什么关系?”我说:“我跟你说。他妈本来是个湖南人,26岁的时候,有一天到城里逛街,看见他爸在街上变魔术,当场就跟他爸私奔了。他俩坐火车到乌鲁木齐,杨中和他爸在……”
高老师说:“杨老师啊,我觉得您说得这些和这个选题都没关系啊。”我很着急,我说:“好像没有关系,其实有关系,而且您不觉得这个故事很美妙吗?”
高老师和我争论了半天,还是说服不了我,他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司创始人祝佳音。祝老师把我俩叫到会议室,我找了一张带靠背的凳子,面对靠背跨坐在上面,两条胳膊枕在靠背上,准备打持久战。他们俩都站着。
祝老师说:“我听高老说了。”
我说:“您觉得这个选题怎么样?”
他说:“您先说说他做游戏的那个部分。”
我说:“好,杨中和今年32岁,祖籍山东,但是在新疆长大……”
他说:“游戏在哪呢?”
我说:“……总之就是杨中和大学以前一直在新疆,高考考到了南京大学,毕业后去乐港应聘,后来就被招进去了。”
他说:“然后呢?”
我说:“然后他就在乐港干了一年。到年,他和团队一起出来创业做页游,叫《谁主三国》。项目开发了一年,第一次测试数据没有达到联运方的要求,团队发生了内讧,就把他给踢了。”
他说:“为什么把他给踢了?”
我说:“因为他是主策划。”
他说:“您觉得这个解释合理吗?”
我一拍凳子说:“我也觉得不合理,其实问题很复杂。我翻出聊天记录读道:“杨中和说:‘第一次数据不好之后,大家信心都崩了。我说我们迭代着改呗。问题在于,接下来我们想改也没办法改,因为找不到量。’”
祝老师说:“接着怎么样了?”
“这和游戏有什么关系?”
是啊,当时我接着问杨中和:“接着怎么样了?”他说:“接着大家就聒噪了,主攻内斗了。测试之后,某天突然开会,大家批斗我。”
我说:“为什么用批斗?”他说:“因为连拉屎、吃饭、开空调的事都拿来说了。空调正对着我,我经常对着自己吹,有人不喜欢,说我不知道体会其他人的感受。”我说:“你为什么只对着自己吹?”他说:“我怕冷(冬天开的暖风),大家不喜欢开空调,我说那开了对着我自己吹吧。”
我说:“大家为什么不冷?”他说:“我们公司很多南京人,不是非常冷都不开,因为开了空调很干。”我说:“你说不是非常冷都不开,那么你开了肯定属于非常冷,那为什么只对着自己吹呢?”他说:“不是,我开的时候的确不是非常冷,只是正常温度,但是我怕冷。”
我说:“不冷为什么开空调?”他说:“这……1月份,就是现在,你说开不开?反正他们说的都是这样子的事。什么上厕所、吃饭都提。”
我说:“上厕所和吃饭,说你什么了?”他说:“说我大便时间太长,就两个坑,占用了其他人的时间。”我说:“你是说,所有成员在会议上批斗你,说你大便时间过长,并且这是正式会议?”他说:“对。”
我说:“那吃饭说你什么?”他说:“说新疆菜味道大——还有我在办公室不爱穿鞋子——我妹给我做的。”我说:“做了什么?”他说:“饭,我妹妹给我做饭。”我说:“具体什么饭?”他说:“家常新疆菜,鸡腿什么的。”我说:“是用了什么特别的作料吗?”他说:“孜然,我老婆都受不了,她平时不在我家待,因为受不了孜然味。”我说:“你老婆不在你家待在哪待……”他说:“我妈家。”我说:“噢噢。”
我说:“他们还说你不爱穿鞋子?”他说:“对,这事被说得多。”我说:“你为什么不穿鞋呢?”他说:“这……习惯,很少穿,在家也不穿。”我说:“那不穿鞋的话,勤洗脚吗?”他说:“一般只能说,不爱穿袜子。不过我汗脚其实一般,因为我不怎么运动。”我说:“那他们说你这个,是因为你脚上有味道吗?”他说:“不是。”我说:“那还说什么?”他说:“因为我是不穿袜子不穿鞋,坐在那,他们说我不文明。”
祝老师打断我说:“你说的都是什么东西?”
我说:“我还没说到重点呢,其实被批斗以前他们公司还有一个股权问题。大家投票让他回家的时候,有个股东也投了,这个股东是他同学。”
他说:“游戏呢?我要听的是游戏!”
我说:“这不都是做游戏的经历?他被团队踢了,消沉了几个月,之后又和朋友一起做游戏,直到现在的《WarGame》。”
他说:“然后呢?”
我说:“……没然后了。”
祝老师和高老师对视了一眼,说:“您觉得这个故事有意思吗?”我说:“有意思的都在他爸那。”祝老师说:“他爸和这个游戏有关系吗?”我说:“……没关系。”他说:“对呀,那为什么还要去上海呢?”我说:“您难道不觉得这个人的故事特别迷人吗?”祝老师说:“呃……我承认他身上是有一些迷人的地方,但是这和游戏妹有关系啊。”
高老师说:“杨老师,其实不是每个选题都一定要写,我曾经花了两年采访了一个人3次,但是到现在还没写。”我心想,那是因为你没遇到杨中和。总之,我们在会议室里争论了半个小时,我说:“反正明天就是星期六,哪怕周末我自己去也可以。”
一出会议室,我就在QQ上把这个喜讯告诉了杨中和。
他说:“兄弟,你这个也太疯狂了吧?”
我说:“没有,我只是想了解你……”
他说:“我觉得先以电话为主吧。”
我说:“……的一生。”
他说:“来来来吧!我觉得你的激情是一切伟大事物的开端,很牛×,高!”
第二天下午两点,我到了上海。一个小时后,我乘出租车到了约好的地点,远远就看见两个人向我走来。我记得杨中和比我矮,脸颊很尖,虽然我不想这么形容,但他确实长得有点像老鼠。徐逸则长得挺帅。他一见我就拉着我的手说:“兄弟,我终于见到你了。”我说:“您客气。”他说:“我其实昨天就想问你,你们公司是不有个人叫祝佳音?”我说:“他是我老板啊,咋了?”他说:“几年前我在你们读者群,然后被祝佳音给踢了。”我说:“真的假的?”
他说:“当时有个管理员,用的头像是长颈鹿,在群里说了一个成龙的什么事儿,然后我就拿这个人和成龙讲了一个荤段子,然后我就被踢了。”我说:“那你咋知道这人是祝佳音?”他说:“那次一讲完就不对劲,感觉惹上的是个大人物。其他人都在底下起哄:‘完蛋了,这下你完蛋了。’我还没看懂什么意思就被踢了。”
我们一边走,一边说祝老师的坏话,不知不觉就到了他家兼工作室。那是一间很小的一居室。我注意到,通往卧室和厨房的门口都挂上了日本居酒屋一样的条幅。我指着条幅说:“这是什么东西?”他说:“我和我老婆一块布置的,我俩都喜欢日漫,所以经常上网买。”
我说:“你还喜欢看日漫?”他说:“大学时候喜欢。你知道我上的南大,其实我一开始报的南大物理系,但是因为我分数不够,被调配到了大气科学系。”
我们3个在客厅里坐下,徐逸从冰箱里拿出3罐冰镇可乐——我也不知道冬天为什么要喝这个——但大家还是快乐地喝起来了。
我说:“你为什么上南大?”他说:“我妈当时和我爸闹离婚,她就跟我说了一句话:‘儿子我就指望你了,你得考到北大。’我说:‘你傻×吧,北大能考上吗?’后来我从报答的角度想想,既然不能北上,那我只能往南走。我感觉浙大、复旦和北大都不是同一种学校,只有南大、北大,读起来一南一北,很好。”
我说:“那被调配到大气系以后呢?”他说:“大气学起来很痛苦、很深涩、很庞大,那时候很迷茫,我就自学了物理。”我说:“我感觉物理也挺庞大的……”他说:“当时我心智不成熟,根本不知道应该干什么。大气又学不进去,所以大一、大二看动画片,到大三感觉不能这么荒废下去,又自学了日语。”
我说:“考级了吗?”
他说:“考到N1。”
我说:“你自学……”
他说:“而且分数很高,如果换算成百分制能有92分。”
我说:“你自学物理,为什么日语成功了?”他说:“你不得不说,我是一个理性的人。我们这些人在科学界,最后只会成为大科学家手底下的一个物理打工者,所以我最终会选择有可能出头的行业。虽然现在我做游戏也很失败,但是越失败越有感觉。因为我掌握了一种方法论。以前我们设计游戏都是规则、逻辑、想法,现在想的是心。”
我说:“新?”
他说:“对,心。我们的心是什么?玩家的心是什么?我们怎样心连心?”
接下来,他花半个小时阐述了“什么是心”,并且谈到《北斗神拳》——武论尊与原哲夫于年创作的日本漫画。他形容这本漫画为“宇宙级畅销”。他的本意是想说明漫画畅销的原因和掌握了人心有关,但说着说着串到了爱因斯坦与达芬奇。
我说:“那你大学毕业就开始做游戏了吗?”
他说:“没有。”
我说:“为什么?”
他说:“这个世界你要看,我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就是……”
我说:“不说世界,说你大学毕业以后第一份工作。”
他说:“毕业的第一选择是去做动画,想要在10年之内做到全中国最优秀的动画导演。”
我说:“那你做了几年动画?”
他说:“我的背景完全无法进入那个行业,虽然它的门槛也不高——如果是现在的我,我肯定能进去,因为我对世界的理解比较深了。这个东西就像一把钥匙,这把钥……”
我说:“没做动画然后呢?”
他说:“然后拉了几个同学做教育,针对高、中考,办了一个暑期班。”
从南大毕业后,一个叫张海洋(化名)的同学拉他创办了伽利略教育。但他们只做了一期。第二期,张海洋觉得“一个月赚几万块钱没意思”,于是大家散伙,张海洋炒股票去了。
之后,杨中和和徐逸一起去了乐港,两人在同一个项目组。一年后,项目负责人说服大家一起创业,但是两个月也没拉到投资。杨中和是主策划,他说:“我们团队很有信心,干脆没要投资人,每个人一起出钱。”
我说:“大家一共……”
他说:“我提议的,全票通过。”
我说:“大家一共投了多少钱?”
他说:“10个人拿了万。”
他们定了个原则:每个人投资最多不能超过20万。但是由于“一些历史问题”,CEO占股60%。
大家本来没意见,直到《谁主三国》第一次测试,数据很不理想。有一天加完班,大家选了一个代表,告诉杨中和想要分股。杨中和说:“我一听就明白了,我说我们讨论没用,你们和CEO说。”
在大家的推举下,杨中和带着那个代表到了CEO家。CEO一听就说:“立刻分。”他把自己的60%拆成好几份,首先留下35%,然后分给团队“7个还是9个点”,还有一部分声称自己先拿着,当做以后激励新人用,最后把一大部分给了自己的“好哥们”。
我说:“怎么冒出来一个好哥们?”
他说:“就是主程序。”
本来大家的股份由CEO代持,但事后改为杨中和代持。他说:“我在这次事故中被推举为领袖,一开始很开心,但没想到这才是噩梦的开始。”
“《北斗神拳》畅销的原因和掌握了人心有关。”
由于找不到平台第二次测试,他们只能猜着改。当时,张海洋和几个朋友创办了一个投资公司,给他们投资了万。几个月后,游戏迟迟没有起色,人人都担心自己亏了,“而担忧会传染”。因为他是主策划,所有矛头都开始指向他。再加上他代持股份、投资人又是“他的人”,到后来“给别人算错了迟到,都被怀疑我在拉帮结派”。
团队在不信任中度过了几个月。有一天例会,CEO突然发难,他说:“杨中和爱创新,但是创新需要验证,我们现在没有量,所以无法验证,你那套没用了。”之后就是“批斗会”,“批斗”完就投票表决让他回家。刚开始还有人站在他那边,最后只剩下徐逸。张海洋本来也力挺他,但是他俩的股份加起来没有CEO和好哥们多。随着“批斗会”愈演愈烈,出于保护投资的原则,他也被迫投了一票。
杨中和被团队赶回家了。他觉得很痛苦,去找一些业内大佬聊,但是“大家都不愿意给我机会,更痛苦了”。他当时和徐逸住在一起,俩人无所事事,整天玩“红警”。上大学时,杨中和特别喜欢看《赢在中国》,他记得“史玉柱还是谁”在节目里说过:“人的一生里有3个人对你很重要:一是老大哥,二是朋友(知己),三是老婆。”
所谓的老大哥也就是事业上的领头人。他本来把那个CEO当成老大哥。创业初期,“俩人各种海誓山盟”,结果他被老大哥踢了,“心里想不通”。他在“家里蹲”的几个月,一直觉得心里慌,想死,但是又不敢自杀,所以老是幻想“被动死”,比如“出门被车撞死、逛街被砖砸死”。
就在他“求死不能”的半年里,张海洋一直在研究股市。有一天,他对杨中和说:“中国半导体必然崛起,资本市场将有一场盛宴。”他让杨中和立刻购买七星电子。杨中和信了,他把创业攒的钱和他妈的养老金全部用来购买股票。
3个月内,七星电子从22块涨到44块,“中间涨到42又跌到35,后来又涨到44,两个波段也全部吃下”。他说:“我不能说我赚了多少钱,只能说赚了多少个点,%。”
有钱后,杨中和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他对没买股票的徐逸说:“你看我现在心情多好?你知道为什么吗?一是因为我找到了一个特别喜欢的女孩(徐逸单身),二是我账户里有钱,不愁吃不愁穿。”
我说:“你不觉得可能只是运气好吗?”
他说:“我相信海洋——资本市场是一个大器晚成的地方——我可以有一个预言,海洋40岁的时候一定是一个非常牛×的人。”
在我的极力劝说下,第二天中午,徐逸带我到了张海洋家。他一个人住在一间宽大的屋子里,仅客厅就赶上了杨中和的一居室一半大。当时是中午12点,海洋还在睡觉,我因此没有四处参观。徐逸到里面叫他起床,我在客厅里一个豪华的、疑似是真皮的沙发上坐下。
过了一会,徐逸带着一个穿睡衣的男人走出来,他径直过来和我握手,我从沙发上站起来,他拉着我的手笑着说:“我听说了,有一个疯狂的记者今天要来采访我。”
张海洋的脸小,眼睛又圆,尽管他蓄了胡须,还是给我一种娃娃脸的感觉。
他和杨中和在大学是同班同学、又是同乡,两人因此结识。毕业后,张海洋想往通讯行业发展。他给许多通讯公司投简历,有3家进了终面:信网锐捷、TP-Link和广东电信。广东电信“连体检都做了,血都抽了”,最后还是没给他发Offer。
当时的日本通讯行业是全球第一,他想去日本,因此申请了早稻田大学。他被录取了,但只待了一个学期就退学了——因为“去日本”这个行为本身让他赚了钱。出国前,他把家里给的学费和生活费换成日元。当时日元对人民币的汇率在0.左右,到了日本就开始飙升,“大概涨到0.08”。
他琢磨把钱再换回人民币,于是找了本厚杂志,把中间全部切开,掏空,把钱放到杂志里,用胶带封好,上面下面再放一本杂志,寄到南大——结果这个杂志堆失踪了。他上大学时在学生会任职,所以地址留到了学生会办公室。当时,有一个同学负责替他查收这个包裹,但他没告诉同学里面有钱。“我×……我当时心急如焚啊,这可是我当时的全部家当。我就一直催他找找找,最后在校团委的一摞资料里找到了,然后换了钱。”
有了第一桶金后,他就开始炒股。从南大毕业时他就开了账户。“当时我记得很清楚,年11月4号奥巴马赢得大选,那时国内有4万亿的刺激计划,然后股票就开始狂飙,天天就是数钱的感觉。当时太行水泥像疯了一样涨,当然我没买到太行水泥,但是当时你随便闭着眼睛买个股票都很赚钱。那拨行情走完以后,我就坐不住了。我跟我的同学和老师说我要走了,88,然后我就回来了。”
从日本回国后,他找到杨中和做了伽利略教育,但只做了半年,因为感觉这个不能实现理想。离开伽利略后,他去了东海证券,一开始在经济业务总部,后来去了金融部。在东海证券做了不到两年,他又集结了一部分想做事的人,组建了投资公司。
在张海洋的主导下,公司第一个项目就投了杨中和,结果杨中和被赶回了家。张海洋说:“怎么说呢……当然中和一直在改变。但是我觉得啊,他内心深处并没有把他团队的人当做战友,可能更多是棋子。就跟谈恋爱一样,对方是不是真的爱你,其实你是可以感受到的。也许啊,如果他不是这样的人,当初他的团队不会把他踢出去。”
几年前,就在张海洋和杨中和做伽利略时,曾因人手不足在校内论坛小百合上招人,有一个叫冯佳期(化名)的人加入了他们。两个月后,冯佳期因为无法忍受杨中和的为人回了老家。他在采访中说:“其实我们吵架都很鸡毛蒜皮,比如他吃饭老不给钱、说话难听,还占小便宜——而且这些事每天都有,但这还不是最难忍的,最难忍的是,他做任何事或者决定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感受。”
我对张海洋和徐逸说:“你们觉得中和把你们俩也当成棋子了吗?”
张海洋说:“嗯。”
徐逸说:“棋子可能有些夸张,我们是同事又是合伙人,又是朋友,他不可能真的无视我们。但对于员工,可能为了让你开心他才会做一些事,但不是真的认可你。如果一个人稍微聪明一点,共事久了,总会感受到你这种态度。所以我才说,他一开始很容易获得人的认可,但终究会暴露出一些问题。不过你也知道,他的经历导致……这是他的一个性格弱点。”
当时,我只在QQ上了解过杨中和的经历,包括他遭遇过家庭暴力、校园霸凌。直到当晚,由杨中和的母亲陈云燕口述、杨中和翻译,我才知道了他——主要是他父亲的经历。这是一个关于他父亲如何结了6次婚、如何在新疆塔城坐了10年牢、如何在90年左右就成为百万富翁,以及如何在出狱后的30年里,前后奔走余次,并最终死在塔城的故事。
我当时认为这个故事美轮美奂,并被它深深吸引。从杨中和家出来后,我在QQ上跟高洋说:“我要去新疆。”
第二部分
我不知道高老师看到留言时的心情,但他在几个月后的一篇触乐夜话里写道:“只是一个游戏开发者做了一款新游戏啊,为什么要跑到新疆去采访他的小学同学和母亲!”
无言以对的高老师发来一串省略号,我竭尽生平所能,劝说他相信让我去新疆实地采访的重要性。他说:“您要是实在想去也可以,但是可能无法报销。”
我把我要去新疆的消息告诉杨中和,他说:“哥们,你太疯狂了。本来我们只是想要一个报导,现在因为你,连我也突然想看一下我杨中和的故事。”
第二天,我坐上航班,于当晚11点抵达乌鲁木齐。那一天乌市下起了大雪,我在机场外看到高耸的雪堆和停在路边的铲雪车,忍不住拍了一张照片。我把照片发到工作群里说:“×,我以为我到了俄罗斯。”出了机场,我连夜赶到杨中和他爸当年白手起家的地方——七纺综合农贸市场。市场里空无一人,我对着白天堆满瓜果蔬菜的摊位尽情拍照——尽管这么做毫无意义。
杨中和的父亲名叫杨汗青(化名),55岁那年,他在湖南省永州市一个县里的街道上表演魔术,认识了陈云燕(化名)。陈云燕当时26岁,正在逛街,她一眼就看中了会变魔术的杨汗青,“觉得这个男人很有本事”。等杨汗青表演完,他俩就私奔了。
我问陈云燕:“恋爱也得有个过程吧?”
她说:“那时候哪有那么复杂,我家里面人都不知道,我就跟他走了。”
陈云燕是个农民,家里人也是农民,她“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不想以后的小孩也是农民”。杨汗青带她坐了3天火车,到了乌鲁木齐。一年后,两人结婚。直到那时,她也对他知之甚少。只知道他结过5次婚、坐过10年牢、有两个失散的弟弟,外面还有很多儿女。
杨汗青是山东烟台人,父亲是个资本家,“在当地有多所房子和一间银行”。据说有一次,日本人抓了当地一个村子里的多个人,杨汗青的父亲去说了一句话,人就全要回来了。“总之他父亲就是日本人那也吃得开,共产党找他办事也给办,国民党找他办事也给办。”陈云燕说:“但十几年信仰都是国民党。”
年,国民党战败,有些人跟着退到了台湾省,杨汗青一家去了贵阳。他本来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到贵阳后,因为经济条件恶化,养不起4个孩子,妹妹被迫送给别人。后来杨汗青的父亲自杀了,一个月后,母亲也死了。“杨汗青当时大概十四五岁。”两个弟弟进了孤儿院,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一个人回了趟老家,结果发现所有财产都被没收了。
当时国家号召支援大西北,他听说新疆缺人,他就去了新疆。为了隐瞒父亲是个国民党,他一直对外宣称从小就是孤儿。他先在乌鲁木齐某个矿场挖煤。杨汗青从小就会英语、日语,“俄语也会一点”。因为有文化,也肯干,他在几年后当了干部。但是后来,他得罪了当地一个派出所所长,“干架了,原因不知道”。
当时有个政策,有一批人要下放,人家就把他的名字写进去了。杨汗青被下放到塔城拖犁县团结牧场。一直到66年,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得罪了牧场的人,他被告发,关进了牛棚。“他属于打头阵,‘文革’还没开始,刚有点苗头他就进去了。”
杨汗青一开始的帽子是右派,在监狱里让他承认,他不承认,又加了一顶反革命的帽子。为了活下来,杨汗青掌握了两项技能。第一个是背毛主席语录。每当别人审问他,他就反问:“你为什么要关押我?”别人说:“因为你怎么怎么样。”他说:“好,既然你代表主席,你会背毛主席语录吗?毛主席语录第几章第几行第几个字,什么地方,你知道吗?”对方就开始翻,他就说:“就你这样的人,你也有资格审判我?”说完他就开始背。第二个技能是在身上画主席头像。别人一说他心中没有党、没有国家,他就说:“我心中没有你心中有吗?”说完就掀开衣服,身上全是。然后在墙上、地上各种雕刻,“就没有办法弄他”。
靠着这两个办法,杨汗青活了下来。出狱后,杨汗青无以为生,但由于“在狱中常年雕刻毛主席头像”,他掌握了一定的雕功。他就给别人在钢笔上雕刻动物花纹,每雕一个5毛钱。杨中和说:“那时候物质很贫乏,有钢笔的人愿意在自己的笔上做一些装饰。我爸当时吹牛×,说他靠这个每天能赚块钱。”
杨汗青出狱后的生活是个谜,没人知道他具体经历过什么,直到和陈云燕结婚。一年后,两人生下杨中和,第二年又多了个妹妹。杨中和出生时重3公斤半,是个正常的男婴体重,但当时杨汗青当时已经56岁了,杨中和因此一直认为自己先天不足。
他从小就体弱多病,身材瘦小,还在学校遭到霸凌。他说:“我弱小到强大的人都不想欺负我,所以我就被某些女生锁定了。”从小学一年级到三年级,他一直被一个姓汤的女生霸凌。这个人是她的同桌,他称她为“掌控者”。
汤女生每天都要跟他“玩游戏”。例如,汤女生问:“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杨中和必须说出她的名字,不然就会被掐。除了回答问题,汤女生还问他要钱。
90年代前后,杨汗青开始做皮鞋生意,杨中和形容为“像龙卷风一样有钱”,他因此每周都能得到不少零花钱。杨中和的同学们说:“他家当时最有钱。”但没人感觉到他被欺负,而且还说:“他是个色情狂,整天跟我们打赌猜女生内裤颜色。”
我说:“那猜完咋证实?”
他们说:“他在楼道里把人裙子掀开看,有时候不掀,拿镜子跟在人家下面照。”
我问杨中和:“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说:“我忘了。”
总之,他小学时的零花钱,很大一部分被汤女生拿走了。
这样的生活忍受了3年,他跟老师说了几次,老师没管,他就不敢说了。与此同时,杨汗青渐渐变了个人。他经常睡到半夜突然惊醒,然后自言自语地说:“妈了个×的,吓死我了,做了个噩梦。”接着就骂陈云燕:“你这个老×娘的,我都吓死了你怎么还不起来?”每当陈云燕被骂醒,杨汗青就找皮带抽她。
他一边打骂陈云燕,如果突然想起杨中和兄妹,也把他们抓起来打。杨中和说:“我小时候一看到皮带就特别恐慌,因为他的经典动作就是找皮带,解皮带。”
唯一让他们松一口气的是,因为工作需要,杨汗青常年在外,“一年最多在家一个月”。但是只要不在家,他每个周六晚上都会给家里打“当时别人家没有电话,我们家已经有了。每次就问布置的大字写完了没?唐诗背完了没?还有英语单词都背完了没?都合格了就给钱,不合格就拿皮带。”
除了问学习,一家人没有沟通,他回家最多待上一天。但是,他不在家的时候也不允许陈云燕出去。陈云燕说:“他经常对我说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不管我在外面跟人说没说话,他都以为我跟别人说话了一样。只要他不认识,就觉得我和人家有一腿。”陈云燕经常因为这种莫须有的罪名挨打,后来索性不出门了。“不敢和任何人打交道,除了到市场买菜,买菜我都给他俩孩子带上,就连邻居都没有交往。”
有一次过年,陈云燕问两个孩子有什么愿望,他们说:“最大的愿望就是爸爸永远别回来了。”
杨中和就这样生活到小学四年级。那一年,班里来了个新班主任,教语文。
有一次,老师让他们写作文,杨中和特别喜欢那个题目,写得很卖力。第二天上课,他遭到点名评批评,班主任说他抄袭。为了这件事,杨汗青找到学校和老师理论。他们商量了一个方法:在老师的监督下再写一篇。杨中和说:“没想到那个题目又是我喜欢的。”他写完拿给老师,老师信了。
从此以后,班主任对杨中和刮目相看。
有一节课,老师讲杨梅,问了同学们一个问题:总结作者要表达的杨梅是什么味道?老师让他回答,他说:“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只需要去外面买杨梅来吃,比总结文章更有效果。”老师说:“很好。”然后给了他3块钱,让他立刻去买。杨中和拿着3块钱,跑到最近的市场上买了一罐杨梅罐头。老师让杨中和给每个人分一颗。等大家吃完,老师又问:“杨梅是什么味道?”大家都说:“酸酸的,还想吃。”
杨中和以前是个差生,第一次体验到被老师信任的滋味,让他逐渐拥有自信。终于有一天,当汤女生再次问他“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后,他没有回答,他跑到老师办公室要求换座位。老师同意了,汤女生不同意,汤女生说:“你别嚣张,你要是敢换,以后有你好的。”杨中和忍无可忍,提出和她单挑。
当天放学,俩人来到约架场地,同行的还有专门给杨中和助威的两个朋友。
他说:“你知道的,她对我来说是个……我一开始以为要恶战。我真的没有想到,我打了她几拳,她只是喊了声‘你妈×,你等着’就跑了。”
我说:“那打了多久呢?”
他说:“我估计15秒。”
杨中和从此喜欢上了用单挑解决问题。以前有个人天天骂他,一见面就说他长得奇怪。他和那个人单挑,之后那人再也不敢和他说话。他就这样单挑到小学毕业。到了初一,杨汗青花3万块钱送他去了兵团二中——当地名校,里面都是好学生。杨中和发现不管怎么努力,他的学习成绩始终一般。他觉得压力太大,待了两个月,从兵团二中转学了。
与此同时,他的妹妹辍学了。妹妹因为学习不好,经常遭到杨汗青殴打。上初中时,她被打到精神失常。杨汗青让她在家自学日语,“因为日语他也懂,背错了他也知道”。妹妹不堪压力,决定用老鼠药毒死杨汗青。她把这件事告诉妈妈,母女俩急得抱头痛哭,妈妈说:“你千万别做那样的事,为了你爸爸把你搭进去了。你要像哥哥一样,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就离开你爸了。”
就在杨中和上初中前后,杨汗青的事业衰落了。在新疆时,杨中和的同学带我到西山塑料厂,指着一片新建的居民楼说:“那就是以前他爸的工厂,小时候我们都去玩过。”杨汗青数次想把那块地买下来,但“批证遇到一些困难”。他的同学说:“他爸在那建厂的时候,这地方5块钱一平米。”我说:“现在呢?”他说:“。”
一开始,杨汗青的皮鞋生意很赚钱。“他的思路很活,在90年前后开始做。一天的利润在一万左右”,但是过了几年,“看到他赚到钱,大家都出来了”。杨汗青固执地用以前的方式继续经营,“皮鞋款式永远不变、每年产多少双鞋也不变、定多少皮子、用不用得完也不管。因为他觉得麻烦,什么都不管。”
年前后,因为财务状况萎缩,也因为杨中和的户口在塔城——他当时临近初中毕业——根据高考遵循的所在地原则,他们一家人迁回了塔城。杨汗青又干回了老本行,他和陈云燕两个人每天到市场上摆摊卖鞋。
年,杨中和顺利考取南京大学。他如愿离开父亲,到了南方。与此同时,杨汗青又开始找领导了。“其实一出狱他就找领导。”陈云燕说,“他自己说,认识我之前已经找过80多次了。”杨汗青晚年只有两个心愿。第一是得到“平反”,第二个是找到小时候被父母送出去的妹妹——但这两个心愿都没有完成。
陈云燕跟着杨汗青去过几次北京。年,某次回家后,杨汗青越想越生气,他站在屋子里骂骂咧咧,过了几分钟,“人突然摔倒了”。杨汗青有冠心病,陈云燕以为他心脏病发作,打了。10分钟后医生赶来,检查以后说:“这是脑缺氧,救过来也是植物人,5分钟前已经没了。”
陈云燕把杨汗青火化了,骨灰带到烟台,来看望他的只有一个侄子。我问:“去世那天是几月几号?”
陈云燕说:“死那天刚好是星期六,那天是几号?我也不知道,嗨呀都两年了。”
杨中和说:“我妈脑子不好,过了几天就过年了,应该是年的2月份。”
我说:“那是几号呢?”
杨中和掏出手机说:“我给你查一下。”他看了一会手机说:“年是2月19号过的年……我妈说的应该是……”
陈云燕说:“星期六嘛!”
杨中和说:“星期六就是2月7号,只能是2月7号。”
我说:“你们没给他过过祭日吗?”
他们一起笑着说:“过啥祭日啊。”
我注意到杨中和笑得很奇怪,因为他查日子的时候已经哭了。
我和他们聊天时,他的妹妹也在上海。但只要一有人跟她提这段往事,她的精神就会变得不稳定,所以我们并没有见面。杨中和说:“我之所以没有被我爸粉碎,而且能把我妹带出来,是因为我一直很积极,我不需要去排解这个郁闷,它不会在我心中留下任何伤痕,因为我有爸爸的基因。简单来说,我可能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吧。”
当初《谁主三国》接近失败,他曾在知乎上回答了一个问题:你的或你知道的创业项目是如何死掉的?他在回答里说:“第一次创业是和几个伙伴一起开了一家教育公司。我自认为我们是南京大学最优秀的学生,起码在吹牛比这一点上。其中有一个伙伴叫冯佳期,他只是看了我们在小百合的回帖,我们正准备进一步回复时,办公室的门铃就响了。在当时这真是一段神奇的体验。”
他追述了几个人的创业过程。后来,这个答案被冯佳期看到了。他们本来已经断交5年,冯佳期立刻联系了他。冯佳期说:“其实我早就原谅他了,只是开不了口。”在这5年间,杨中和坚持逢年过节就给他发祝福短信。但冯佳期既不回复,也不拉黑。直到他在知乎看到杨中和的答案,他没忍住,给他打了个电话。
我说:“你们当时说什么了?”
他笑着说:“我忘了,但是大家都哭了。”
他们聊了一夜,之后和好如初。在杨中和的撮合下,冯佳期和张海洋等人也恢复了联系。杨中和说:“我觉得我们这种友谊,在当下社会也是蛮罕见的。我们是男生,但是过生日……比如海洋,他在北京,他过生日我们都直接飞过去的,为什么?就是因为我们珍视这段友谊。”
就在张海洋给他投资了万,他却被团队踢掉以后,他们俩也发生过争吵。但最后他们也和好了。
我当初在采访张海洋时曾问道:“一般来说,同学合伙做生意失败,几乎只有反目成仇一个下场……”
张海洋说:“你觉得万有很大的杀伤力,但是我觉得,虽然现在亏了,但他将来是会回报我的。就跟我一样,我把合伙人的钱坑了,我现在就在炒股啊,他们也有资金一起运作,我说我会把这个万挣回来的,我相信中和也一样。而且,中和有一点特别强,就是对于成功的执着。不管是脸面也好,还是什么——如果这个事情需要他下跪,他会毫不犹豫,也可以说是不择手段地去成功吧。我觉得,只就这一点而言,在座的很多人都做不到。”
当时,我们几个坐在一张长桌旁。出于好奇,我问了些别的问题。我们从杨中和聊到股市、从股市聊到缠中说禅、从缠中说禅聊到《遥远的救世主》。后来,我不记得问了什么,他笑了一下,将双手摊开,在桌面上一挥,带动两个睡衣袖袍在空气里掀起一股微风,他说:“为了给这次采访增加一点趣味性……”
他起身,走回房间,我听到一阵翻东西的响动。接着他走回来,手里拿着一个棕色的笔记本。他把笔记本放在桌上说:“这是我刚开始研究股票时的笔记。”他把笔记本递给我。那一刻我非常错愕,分不清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刚起床的男人,还是一个即将在40岁迎来巅峰的金融家。
这个行为太像拍电影了,就像这个选题本身一样,令当时我的心醉神迷。
半个月后,所有采访都结束了。我从新疆返回编辑部——受到了热烈欢迎。我的大多数同事并不知道我到底在忙什么,他们只知道我采访了一个国民党的儿子、去了一趟想象中的俄罗斯,但这已足够让他们期待我要写的内容。
首先迎接我的是高老师,他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几个月后才回味出来,这个笑容里包含“一丝鼓励、一丝无奈、一丝心疼,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然后跟我说话的是祝老师。他一反常态,没有打击我,而是说:“你要不要采访别人?我可以给你安排。”但是我满脑子都是杨汗青,我对杨中和的创业故事已经不感兴趣了。我跟谁也没说话,坐下就开始写,一写就是一个礼拜。
终于,我大功告成了,我把我的最新力作发给祝老师,期待着想象中的赞美。我等啊等、等啊等,等了一整天——祝老师下班回家了。
我非常痛苦。第二天,我看到他正准备抽烟,就尾随他进了吸烟室。祝老师刚点着烟,我说:“您看了吗?”
他说:“看了。”
我说:“然后呢?”
他说:“我觉得……不够好。”
我说:“哪不好?”
他说:“我觉得可以先放一放。”
我说:“你说哪不……”
他说:“哎呀你来了。”
我回头一看,高老师进来了。
祝老师对高老师说:“你上次要跟我说什么来着?”
高老师迷惑地说:“我说什么?”
祝老师灭了烟,说:“就是你说杨老师不能听的那个事。”
我怨恨地看了祝老师一眼,离开了吸烟室。
之后一个礼拜,我一看见他俩进吸烟室就紧张,但是他们从没找过我。我也问过高老师很多次,他的回答老是语焉不详。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杨中和的文章可能无法发表了。我不知道怎么和杨中和说,就这么一直拖着。直到有一天,他在QQ上找我,说:“我的手断了。”
我说:“……怎么搞的。”
他说:“就你走第二天,我自己摔了一跤。”
说完他发来一张照片,手上打了石膏。
我说:“你咋打的字?”
他说:“手机。”
我说:“行吧……”
他说:“啥时候能看到文章?”
我吞吞吐吐地暗示:“可能无法发表了。”杨中和表现得异常大度——他以为是别的问题导致的。他说:“那没事,你发给我,我们自己高兴高兴。”这时候,我犹豫了,尽管我一直在自我催眠“一定是因为别的原因”,但我其实非常清楚,它之所以不能发表,只是因为写得太差了。
我花了很长时间采访了很多人,这些素材令我迷茫。最终,我写出了一个稀奇古怪的东西。例如在描写杨中和和汤女生单挑时我曾这样写道:“一般的单挑会持续3~5分钟,但他与掌控者的对决只花了15秒。杨中和的拳头以‘每秒0.2拳’的速度落到汤女生身上,也就是说,杨中和在15秒内打了3拳。汤女生毫无还手之力,维持3年的统治王朝就此覆灭。她在逃跑之际,撂下了最后一句狠话:‘你妈×,你等着。’”这实在是一些很令人羞愧的东西,但我当时感觉不到。只是杨中和问我要的时候,我直觉意识到不好,于是我又编了个理由没给他看。
那之后,我一直试图让它重见天日,但祝老师总是拒绝。几个月后,我们把它改编成触乐夜话,这篇夜话大获成功,成为历史上最受欢迎的文章之一。有很多读者在后台留言,要求看到文章原貌。因为我在里面似是而非的暗示,导致读者也认为它不能被发表是因为其他问题。
在编辑部里,其他人也没看过,有位老师说:“这是触乐编辑部少数被封印的文章之一。”所以它现在更加神秘了。至于唯独看到过这篇文章的3个人——祝老师、高老师,还有我——则始终保持了心照不宣。我虽然从未说过谢谢,但我知道,他们以这种巧妙的方式维护了我的尊严。
就在我婉拒了杨中和几天后,徐逸又找过我一次。他说既然中和的文章无法发表,能不能给《WarGame》写一篇文章。出于愧疚,我答应了。我又花了一天时间跟他详细了解了《WarGame》的玩法,然后写了一篇文章。但是他看过后不满意。我记不得他在电话里是怎么说的了。总之,他认为“通过这篇文章,玩家不能感受到我们的心”。
我们在电话里来回扯皮,最后发现我不重写不行。我心力憔悴地说:“过两天再说吧。”第二天开早会,高老师又问我今天有没有选题,我说还是没有。他说:“您不是把杨中和那个游戏写了么?”我只好如实相告:“他们不满意。”
我分不清是他们不太上道,还是我写得太差了,这件事最后也不了了之。直到年底,徐逸在